六月十六日的清晨,南康城是在一片悲怆的军号声中醒来的。攻城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尽,一场简单而庄重的追悼会,就在南门城楼下的广场上举行。几百名红西军第十师的官兵,默默地脱下军帽,向一排覆盖着红旗的担架肃立致敬。担架上,躺着在攻城战斗中牺牲的烈士,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原寻乌独立营那位年轻的、新上任不久的营长。
朱卫国亲自主持了追悼会。他没有准备讲稿,只是目光沉痛地扫过那些眼圈通红、许多人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寻乌籍战士。他知道,这些年轻的士兵,在半个月前还是扛着锄头的农民,如今却己经品尝到了革命最残酷的一面。此刻,任何空洞的口号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回荡在寂静的广场上:“同志们,我们身后的这座城,叫南康。为了拿下它,我们牺牲了五百多位好兄弟,其中,就包括你们的营长。有人可能会问,我们离开家乡寻乌,跑到这里来,流这么多的血,到底值不值得?我现在就回答大家:值得!因为我们每多解放一座像南康这样的城市,天底下就会少一座压迫人民的魔窟!我们每牺牲一位同志,就会有成千上万的劳苦大众获得新生!你们的营长,还有所有牺牲的烈士,他们没有死!他们的血,己经渗进了南康的土地里,变成了革命的种子。他们的精神,将永远活在我们每一个继续前进的人的心中!我们今天要做的,不是哭泣,而是要擦干眼泪,继承他们的遗志,把红旗插上赣州,插上南昌,插遍全中国!这,才是对他们最好的告慰!”
一番话语,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像一股暖流,注入了战士们悲痛的心田。他们缓缓抬起头,眼神中的迷茫和悲伤,渐渐被一种复仇的火焰和坚定的信念所取代。他们齐声高呼:“为营长报仇!为烈士报仇!打下赣州去!”
安抚了部队,朱卫国马不停蹄地投入到南康城复杂的战后工作中。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兑现诺言。他亲自来到关押俘虏的营地,将那几十名曾在城下喊话立功的原籍南康的士兵全部释放。不仅如此,他还让后勤部门给每人发了五块大洋的安家费和一本红军的宣传小册子。
“弟兄们,你们回家以后,告诉你们的父老乡亲,红军是穷人的队伍,说话算话。”朱卫国对他们说,“国民党让你们来打仗,是为地主资本家卖命。我们欢迎你们随时回来,加入红军,为自己和天下的穷人打天下!”
这个举动在南康城内引起了巨大的轰动。那些被释放的士兵回到家里,现身说法,将红军优待俘虏、保护穷人的政策传遍了每一个角落。许多原本对红军心存疑虑和恐惧的市民,都开始转变态度,对这支纪律严明、言而有信的军队产生了好感。
民心初步稳定,建立新生政权的工作立刻被提上日程。朱卫国深知,南康不同于寻乌。这里是赣南的商业重镇,城里不仅有大量的工人、手工业者,还有数以百计的商号店铺,阶级成分要复杂得多。在这里建立革命委员会,必须采取更为谨慎和灵活的政策。
在革命委员会的筹备会上,问题果然来了。一名在战斗中表现积极的码头工会代表,激动地站起来提议:“朱代表,我们工人翻身做了主人,就应该把城里那些大大小小的店铺全都查抄了!他们哪个老板手上没沾过我们穷人的血汗?把他们的财产分了,我们工人才算真正当家作主!”
这个“左”倾的提议,立刻得到了一些贫苦市民代表的附和。他们认为,革命就是要“共产”,就是要将一切私有财产充公。
会场的气氛变得有些紧张。朱卫国没有立刻批评他们,而是耐心地听他们把话说完。然后,他才温和地开口:“同志们,你们的心情我理解。大家受了几辈子的剥削和压迫,对那些为富不仁的老板们有气,这是理所当然的。我们革命,就是要打倒那些勾结官府、压榨工人的大资本家、大老板。”
他话锋一转,继续说道:“但是,我们也要看到,城里的大多数店铺,都是一些小本经营的小商人、小手工业主。他们自己也要起早贪黑地劳动,也同样受到苛捐杂税的盘剥。他们不是我们的主要敌人,而是我们可以团结的朋友。如果我们不分青红皂白,把所有店铺都关了,那城里的商业谁来维持?粮食、布匹、油盐从哪里来?到时候,不仅我们红军的供给会发生困难,全城的老百姓也都要跟着挨饿。那我们这个革命委员会,不就成了祸害百姓的委员会了吗?”
他站起身,走到那位码头工会代表面前,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大哥,我们工人阶级,是革命的领导阶级。领导阶级,就要有长远的眼光和宽广的胸怀。我们的政策是,保护正当经营的工商业,打击投机倒把的奸商,组织工人成立工会,通过斗争提高工资待遇,改善劳动条件。我们要用事实告诉城里的所有人,红军来了,不是要毁掉这座城市,而是要让它变得更好,让所有诚实劳动的人,都能过上更有尊严的日子。”
一番入情入理的分析,让那位工会代表面红耳赤,也让在场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深思。最终,会议通过了由朱卫国起草的《南康县临时商业条例》,明确了保护工商业、稳定市场的政策。南康的新生政权,从一开始,就避免了盲目的极左路线,走上了一条更为稳健的轨道。
然而,红军可以改造城市,却无法阻止敌人的反扑。六月二十日,正当城内的各项工作有条不紊地展开时,一阵沉闷的轰鸣声,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由远及近,越来越响。
“那是什么声音?”正在街头和战士们一起清理路障的老黄,疑惑地抬起头。
只见蔚蓝的天空中,出现了三个银灰色的小黑点。黑点迅速放大,变成了三架双翼飞机。飞机在南康城上空肆无忌惮地低空盘旋,巨大的引擎轰鸣声,震得人心发慌。这是国民党的侦察机。
城里的军民,绝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会飞的“铁鸟”,一时间,街道上引发了不小的混乱。许多红军战士,特别是那些来自偏远山区的新兵,也露出了震惊和紧张的神色。
“党代表,是飞机!”老黄跑到正在指挥所门口观察的朱卫国身边,紧张地握紧了手里的步枪,“这玩意儿咋打?它飞那么高,咱们的枪够不着啊!”
朱卫国也在紧锁眉头,但他不是恐惧,而是在冷静地思考。他知道,飞机的出现,意味着敌人己经将南康视为眼中钉,一场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即将到来。更重要的是,他必须立刻消除飞机在部队中造成的心理恐慌。
他转过身,看着周围那些仰望天空、神情不安的战士们,大声说道:“同志们!都别慌!飞机没什么了不起,就是个铁皮糊的壳子!它飞得高,看得远,但它能下地来跟我们拼刺刀吗?它能一个一个地占领我们的阵地吗?不能!敌人出动飞机,恰恰说明他们在地上的步兵,被我们打怕了,只能派这几个铁鸟来给自己壮胆!这叫‘黔驴技穷’!”
他的话语充满了自信和蔑视,战士们的紧张情绪顿时缓解了不少。他又接着部署道:“传我命令,全城所有部队,立刻进入防空隐蔽!各单位组织学习防-空知识,告诉战士们,飞机来了不要乱跑,要利用房屋、树林进行隐蔽。高射机枪和所有轻重机枪,立刻设置防空哨位,只要敌机敢低飞扫射,就给我把它打下来!”
命令被迅速地传达下去。恐慌很快被一种有组织的、沉着的应对所取代。那几架侦察机盘旋了几圈,见城内毫无动静,便悻悻地飞走了。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短暂的宁静。
果然,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从赣州方向传来的军情越来越紧急。侦察情报显示,国民党江西省主席鲁涤平己经急令驻扎在吉安、南昌等地的三个旅,火速南下,向赣州集结。敌人的意图很明显,就是要以赣州为坚固的依托,集中优势兵力,与红西军第十师进行决战,一举收复南康,将红军彻底赶出赣南。
一场关系到红一军团生死存亡的大战,己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在师指挥部,一场决定部队命运的战略辩论,激烈地展开了。
“打!必须打赣州!”师长一拳砸在地图上,双目赤红,充满了战斗的渴望,“敌人现在正乱作一团,援军还没到齐,赣州城内必然空虚。我们正好趁他立足未稳,集结全师主力,加上南康新扩充的部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首捣赣州!只要拿下赣州,整个赣南就是我们的天下!这是一战定乾坤的最好机会!”
师长的豪情感染了在场的许多军事干部,他们纷纷附和,主张立刻向赣州进军。
然而,朱卫国却从头至尾,一言不发。等所有人都发表完意见,他才缓缓地站起身,走到了地图前。
“我反对。”他的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让整个指挥部瞬间安静了下来。
“同志们,我理解大家想打大胜仗的心情。但是,军事,从来不只是纸面上的兵力计算和一时的热血冲动。”他指着地图上的赣州,冷静地分析道,“赣州是江西的南大门,城防之坚固,远非南康可比。就算敌人的援军还没到齐,城内的守军也至少有一个师的兵力。我们全师上下,能投入战斗的兵力不过五千人,而且弹药在南康战斗中己经消耗了大半,我们拿什么去攻打一座省城?用我们的血肉之躯去撞敌人的铜墙铁壁吗?”
他环视众人,继续说道:“敌人把重兵集结在赣州,巴不得我们去攻城。那样一来,我们就从主动变成了被动,从运动的野战军,变成了啃城墙的攻坚部队。这恰恰是以我之短,击敌之长!到时候,我们被拖在赣州城下,进退两难,等他的援军一到,一个反包围,我们就全完了!同志们,这种傻事,我们绝不能干!”
“那你说怎么办?”师长有些不服气地问,“难道我们就眼睁睁地看着敌人集结,然后等着他来打我们吗?”
“不。”朱卫国的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敌人想决战,我们偏不跟他决战。他想守,我们就逼他‘动’起来!我的计划是,佯攻赣州,调虎离山!”
他拿起铅笔,在地图上飞快地画着:“我们主力部队,立刻撤出南康,大张旗鼓地向赣州以东的赣江渡口运动,造成我们要渡江迂回、切断敌人后路的假象。赣州的敌人,最怕的就是后路被断。他们看到我们的行动,必然会分兵出城,前来堵截。只要他们的主力一离开坚固的城防,进入到我们熟悉的丘陵地带,那什么时候打,在哪里打,打他哪一部,主动权就完全掌握在我们手里了!”
这个大胆而又周密的计划,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们终于明白了,党代表的眼光,己经超越了一城一地的得失,而是在下一盘调动整个赣南敌军的大棋。
师长在地图前反复踱步,推演着各种可能性,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最终,他抬起头,对朱卫国说:“卫国,你这个计划虽然冒险,但确实比强攻赣州要高明。可是……军团总部那边,会同意我们这么干吗?”
话音未落,一名译电员匆匆跑了进来,递上了一份刚刚收到的、由军团总部首接发来的特急电令。
电报是由军团总部联名签署的。电令的内容,让指挥部里所有人都震惊了。军团总部不但没有命令他们攻打赣州,反而指示他们:立即放弃在赣州周边与敌纠缠的计划,发挥红军长途奔袭和运动战的特长,立刻向西,进入湖南、江西、广东三省交界的崇义、上犹山区,寻求与活动在湘南一带的红五军团等部取得联系,相机开辟湘赣新苏区!
命令与朱卫国的判断,竟然不谋而合!甚至比朱卫国的计划,更为大胆,更富战略想象力!
“跳出赣南,经略湘赣!”朱卫国看着电报,激动地喃喃自语,“好大的手笔!好一个‘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
师长也彻底信服了。他紧紧握住朱卫国的手,由衷地说:“卫国,你是对的。看来,我们的眼光,还是要跟着军团总部走啊!”
战略方向既定,行动刻不容缓。当天深夜,红西军第十师的主力部队,便悄无声-息地撤离了刚刚占领不过半月的南康城。新成立的南康县革命委员会,在刘兴等一批地方干部的带领下,带着一支新组建的游击队,转移到城外的山区,继续坚持斗争。
朱卫国骑在马上,跟随着大部队,汇入了奔流向西的夜色之中。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在黑暗中渐渐远去的城市,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感。有不舍,有牵挂,但更多的是一种踏上新征程的豪迈。赣江的水在不远处奔流不息,仿佛在为这支不知疲倦的红色铁流,奏响着激昂的战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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