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叫声渐渐远去，墙外的脚步声也没了动静。堂屋里那盏煤油灯熄了，陈阳坐在床沿，没立刻躺下。他听见西边厢房的门轻轻响了一下，接着是水桶提动的摩擦声。
井台边传来搓衣板刮过石面的声音，一下一下，断断续续。
他起身从灶台摸出马灯，划了根火柴点上，推门出去。
望岑正弯腰用力搓着床单，手背青筋微微凸起，袖口卷到胳膊肘，肩膀随着动作一耸一耸。她低着头，辫子滑到胸前，湿了一截。洗衣盆里浮着一层细小的泡沫，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陈阳走近，把马灯放在井台上。暖黄的光映在她脸上，照出眼底的一圈暗影。
“还不睡？”
她猛地停下手，抬头看见是他，嘴唇动了动：“就……就差这一块。”
“白天的事，不是你的错。”他说。
她低下头，手指抠着床单边缘，声音轻得像蚊子哼：“我知道他们心里不痛快。我不该让您为难。”
陈阳没接话，转身往回走。片刻后又回来，手里多了个搪瓷缸和一只用旧报纸包着的东西。
“先吃点东西。”
他把搪瓷缸递过去，里面是半杯热水。接着把纸包打开，露出一个烤得焦黄的红薯，热气腾腾。
“灶膛里煨了一下午，再不吃就凉了。”
她没伸手，只盯着那红薯，喉头动了动。
“拿着。”他语气没加重，却带着不容迟疑。
她慢慢接过，指尖碰到红薯外皮，烫得缩了一下，又赶紧攥紧。
“我小时候，也常在井边洗衣服。”陈阳靠着井栏坐下，烟斗叼在嘴里，没点，“我爸喝完酒就打人，我妈躲去邻村，家里三天没人做饭。我六岁起自己煮粥，米没淘净，锅底糊了一层，吃得满嘴沙。”
望岑抬起头，看着他。
“有一回我摔了碗，他抄起扁担就追。我跑进玉米地，脚底扎了刺，爬树躲上去。他在底下骂，说我是丧门星，不如扔了干净。”
他顿了顿，抬手摘下烟斗，在掌心敲了敲灰。
“后来我进了厂，第一月工资全买了肉。回家烧了一锅红烧肉，端上桌没人动筷子。我爸说，工人崽子装什么阔？倒进猪食桶里喂了猪。”
望岑的手指慢慢松开绞着衣角的动作，停在膝盖上。
“所以你现在这点事，不算啥。”他看着她，“他们嫌我偏你，那就偏。谁真心待我，我就护谁。钱能分清，人心也能分清。”
她低头看着怀里的红薯，热气熏着脸，鼻尖发酸。
“明早跟我去趟镇上。”他说，“供销社新到了一批书包，布料厚实，能用好几年。”
她猛地抬头：“我……我不用——”
“不是给你买的。”他打断她，“是让我闺女帮我挑一个。顺便买点针线、几尺蓝布，家里耗得快。”
她怔住，手指无意识地着红薯外皮。
“你要是不去，我自己挑，回头缝歪了纽扣，还得怪你没跟着。”
她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咽回去。
“吃完就回屋。”他站起身，提起马灯，“别冻着。”
她点点头，捧着红薯没动。
陈阳走了几步，又停下：“那衬衫你穿着合适就行。建军要是啰嗦，让他找我。”
说完，他继续往前走，马灯的光在地上拖出一道晃动的影子。
她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堂屋门口，才小心翼翼掰开红薯。热瓤露出来，橙红软糯。她吹了吹，咬了一小口，甜味在嘴里化开，一首暖到胃里。
井台边只剩洗衣盆静静浮着泡沫。她把剩下的床单拧干搭上晾绳，提桶回房。
西厢房的小木箱上放着那个没吃完的红薯。她把它裹回报纸，放在油灯旁边。灯芯噼啪跳了一下，照亮箱子一角刻着的浅痕——那是她前些天用指甲一点点抠出来的“陈”字轮廓。
她脱下那件宽大的的确良衬衫，对着灯看了看领口磨损的地方，叠得整整齐齐，压在枕头底下。然后从抽屉拿出《新华字典》，翻开扉页，借着灯光，在空白处写下三个字：
“给我红薯的人。”
笔画歪斜，但写得很慢，一笔一划都用力。
写完，她合上书，放在枕边。油灯还亮着，她没吹灭，只是躺下，手伸出来，把字典往身边挪了挪。
堂屋那边，陈阳吹灭了灯。他躺在床铺上，听见窗外风扫过院子的声音。工具袋挂在床头钉子上，他伸手进去摸了摸竹烟斗，又缩回手。
他翻了个身，盯着黑下来的屋顶。
远处传来一声鸡叫，短促而清晰。
他闭上眼，又睁开，低声说了句什么，没人听见。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亮，西厢房的门轻轻推开。望岑背着洗干净的布包袱走出来，脚步很轻。她站在院中等了一会儿，见堂屋还没动静，便走到灶台前，往锅里添了点水，生火。
火苗窜起来，舔着锅底。
堂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陈阳走出来，看见她在灶前蹲着，头发梳成了两条辫子，衣服洗得发白但干净。
他没说话，回屋拿了工具袋出来，挂在腰间。路过井台时，他顺手拎起昨晚留下的洗衣盆，倒掉脏水，翻过来扣在墙角。
望岑起身，低声道：“水快开了。”
“嗯。”他点头，“等水滚了，灌进暖壶。路上喝。”
她应了一声，转身去拿暖壶。
他站在院中，抬头看了眼天色。东方泛着青灰，月亮还没完全隐去，悬在屋脊上方，苍白如一张薄纸。
他摸出烟斗，在口袋里掏火柴。
火光亮起的一瞬，望岑从灶房探出头，正好看见他侧脸被映红。她站着没动，首到那点火光熄灭，烟斗口飘起一缕细烟。
他转过头：“愣着干嘛？收拾好了就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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