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爬上屋脊，陈阳划着火柴点烟斗的时候，望岑己经站在院中等了。她背着洗得发白的布包袱，手指抠着肩带边缘，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走。”他吸了口烟，把火柴梗甩进水缸，转身推开了院门。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土路上，风从背后推着人往前。望岑脚步有些虚，走到半路停下，说：“叔，真不用去……我就是累的，歇两天就好。”
陈阳没回头，只抬手摸了摸她手腕，皮肤凉，脉跳得细弱。他眉头一拧：“红薯吃得少，脸色跟纸一样，还说自己没事？”
她低下头，辫子垂下来遮住脸。
“别犟。”他说，“昨晚上洗衣洗到半夜，你以为我看不见？人不是铁打的。”
她没再推辞，默默跟上。
镇卫生院在街东头，灰墙红字，门口停着几辆自行车。候诊室里坐了几个人，有咳嗽的老头，也有抱着孩子的妇女。陈阳带着望岑走到挂号窗前，递上两毛钱，报了名字。
轮到他们时，老中医坐在诊桌后，花镜架在鼻梁上。他让望岑伸出手，三指搭在她腕上，眯眼静默片刻，又换另一只手。
“气血亏得厉害。”他放下手，语气首接，“近两个月没好好吃饭吧？头晕、心慌、手脚发麻，是不是常有这些症状？”
望岑抿着嘴点头。
“重度贫血，再拖下去要出问题。”老中医转向陈阳，“得补，还得调理脾胃。光吃药不行，营养也得跟上。”
陈阳坐在小凳上，工装裤膝盖处磨出了毛边。他听完，没吭声，低头掏烟斗，刚要点火，听见护士在一旁说：“先开点普通补血片试试，便宜，十块钱三瓶。”
“不行。”他猛地抬头，声音不大，却像铁锤砸地。
屋里人都朝这边看。
他站起身，走到药柜前，指着上面几味药材：“党参、黄芪、当归，都拿最好的。剂量听您安排，我不懂医，但孩子得治好。”
老中医抬眼看他。
“她不是外人。”陈阳嗓音低下去，又沉上来，“是我闺女。该用什么药，您尽管开。”
药柜玻璃被他话音震得轻颤。老中医沉默两秒，提笔写了张方子，递给护士：“按这个抓药，加两剂浓煎，每日早晚各一次。”
护士接过单子，看了眼金额，迟疑道：“这……得六十多块。”
“有票。”陈阳从工具袋夹层抽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压在桌上，“不够我回去取。”
望岑突然拉他袖子：“叔，太贵了，我不用——”
“你用了。”他打断她，转头对护士，“药先煎好，今天就得喝上第一服。”
护士点头走了。老中医看了看两人，轻叹一声：“能遇上肯这么管你的人，是福气。”
望岑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没说话。
接着是抽血检查。护士端来托盘，银针闪着寒光，旁边摆着玻璃管和胶皮带。
望岑往后缩了半步，脸色更白。
“怕针？”护士问。
她摇头，又点头，手指冰凉。
陈阳不动声色挪了个位置，站到她身侧，宽肩膀正好挡住她视线。他卷起左臂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别看那头，盯着这儿就行。疼就咬我一口，不怕撕破布。”
她怔了下，抬头看他。
“我说真的。”他语气平常，像在吩咐修车时递扳手，“我在呢。”
护士绑上胶皮带，拍了拍她手背，找血管。望岑闭上眼，呼吸变浅。
针尖刺入皮肤那一瞬，她猛地侧身，牙齿咬住了他工装袖口。粗布陷进唇齿间，她咬得很紧，手死死攥着他胳膊。
陈阳纹丝未动，只低声说：“没事，很快就完。”
她没松口，首到护士拔针、棉球按上针眼，才缓缓松开牙。袖口留下一圈湿痕，布料微微变形。
“好了。”护士笑着说，“挺勇敢的。”
望岑喘了口气，整个人软下来，靠在椅背上，额角沁出汗珠。
陈阳脱下外套披在她肩上：“缓会儿，药好了就喝。”
她点点头，手还搭在扶手上，指尖微微发抖。
过了一会儿，护士端来一碗深褐色药汁，热气腾腾。望岑接过碗，吹了吹，小口喝下去。苦味冲上来，她皱眉，喉头滚动。
“难喝也得喝完。”陈阳坐在旁边长椅上，烟斗收进袋里，没再点，“以后每顿饭我盯着你吃肉。”
她低声道：“可家里……”
“家里有我。”他打断她，“钱的事不用你操心。你现在只有一件事——把自己的身子养回来。”
她捧着空碗，指尖暖了些。
外面日头升高，阳光斜照进走廊。陈阳起身去取剩下的药包，回来时看见她仍坐着，肩膀放松了些，眼神也不再躲闪。
“待会回去顺路买点猪肝。”他说，“炖汤，补血最见效。”
她轻轻“嗯”了一声。
他坐下，从工具袋里摸出搪瓷缸，倒了半杯热水递过去：“润润嘴。”
她接过来，双手捧着，暖意从掌心传开。
候诊室里人来人往，有人咳嗽，有人低声交谈。一个老太太提着篮子走过，篮里鸡蛋晃了晃。
陈阳看着望岑慢慢喝水的样子，忽然说：“以后不舒服，第一时间告诉我。别自己熬，知道吗？”
她抬眼看他，嘴唇动了动，终于点头：“知道了，爸。”
声音很轻，像风吹过窗纸。
他愣了一下，随即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没说话，只是伸手，把她肩上的外套往上拉了拉。
药房窗口叫了两声名字，陈阳起身去取最后两包药。他核对单据时，望岑坐在原地，低头看着自己扎针的手背，贴着一小块棉球。
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几个穿白大褂的人走过。窗外树影摇动，阳光斑驳地洒在水泥地上。
她抬起手，把袖子往下拉了拉，盖住昨晚洗衣时留下的裂口。然后慢慢把搪瓷缸放回长椅边。
陈阳拿着药包回来，塞进布包袱里。
“能走吗？”他问。
她站起来，腿还有些软，但稳住了。
“走。”她说。
他没扶她，只是走在她侧前方半步，替她挡开人群。
两人刚走到卫生院门口，台阶下站着个女人，手里捏着一张红票子，看见他们便扬了扬：
“哟，这不是陈家爷俩嘛？六十多块看病，真是阔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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