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阳接过药剂师递出的纸袋，低头看了眼，里面除了老李送的那捆黄芪，还整齐码着几包分好的药材：党参、当归、白术、熟地。他伸手轻轻压了压，确认无误，才将纸袋放进布包袱。
望母站在他侧后方，手指绞着衣角，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敢开口。她刚才看见护士点完钱后摇头的样子，也听见陈阳说“记账，明天送来”时那股沉下去的语气。她知道，差五块，不是大数目，可在这时候，比一座山还沉。
望岑低着头，目光落在陈阳的手上。那只手常年握工具，指节粗大，虎口有茧，此刻正一寸寸将包袱带子缠紧。她记得昨夜井边，他递来的红薯还带着炉火的温热，也记得他说“明早跟我去镇上”时眼里没有一丝犹豫。可现在，这双手却在为她的药费发愁。
陈阳转身，把包袱背到肩上，动作利落，仿佛刚才那一幕从未发生。他看了眼望母，又看向望岑，声音平稳：“走吧。”
两人跟上，一前一后走出药房大门。阳光斜照，街面被晒得发白，风从巷口吹来，卷起尘土和几张废纸。陈阳走在前面，工装裤膝盖处磨得泛白，腰间的工具袋随着步伐轻晃，发出细微的金属碰撞声。
走了几步，望岑忽然停下。
她盯着陈阳的左手腕。
那里空了。
那只上海牌手表不见了。
她记得它。表盘有一道细裂痕，像是多年前摔过一次，表带是深棕色的皮质，边缘己经磨损发毛。陈阳从不摘它，哪怕修车满手油污，也只是用布裹住表身继续干活。她说过一次“你这表该换了”，他只笑了笑：“换什么，走得准就行。”
可现在，它不在了。
望岑喉咙一紧，脚步慢了下来。她低头看向自己手里抱着的牛皮纸药包，指尖微微发抖。她想问，又不敢问。她怕听到答案。
望母也注意到了。她快走两步，凑近女儿耳边，声音极轻：“是不是……押了？”
望岑没答，只是攥紧了药包。
三人转入通往村口的土路。路边野草枯黄，风吹过时沙沙作响。陈阳依旧走在最前，步伐没变，背影也没变，可那只空荡荡的手腕，像一根刺，扎在身后两人的视线里。
不知过了多久，望岑忽然加快脚步，追上陈阳，与他并肩而行。她没抬头，只是小声说：“爸……那表……还能赎回来吗？”
陈阳脚步顿了一下，随即恢复正常。他侧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平静：“三天内，把钱凑上，就能拿回来。”
“要多少钱？”她问。
“三十五。”他说，“不多。”
不多。可他们家这个月买米才花了二十八。
望岑咬住下唇，没再说话。她把药包抱得更紧了些，仿佛怕它飞走。她知道那表对陈阳意味着什么——那是张秀兰陪嫁时买的，是他这辈子唯一戴过的手表。他不说重，但她懂。
风忽然大了些，吹得药包边缘翻起一角。陈阳抬手按了按，顺手从工具袋里摸出一段麻绳，熟练地将包袱口扎牢。他做这些事的时候，神情自然，就像只是换了颗螺丝、修好了个抽屉滑轨。
望母落后几步，看着前方父女俩的背影，眼眶发热。她想起逃到陈家门口那个雨夜，浑身湿透，怀里抱着昏睡的女儿。那时她以为，只要能有个屋檐躲一躲，就够了。可陈阳给的，不止是屋檐。他给了她们名字，给了她们饭吃，给了她们病能治、药能抓的底气。
而现在，他连最后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都押了出去。
她快走几步，拉住望岑的袖子，低声说：“回去别提表的事，别让他难做。”
望岑点头，可眼泪己经涌上来。
她没哭出声，只是仰起头，用力把泪水憋回去。可一滴还是掉了下来，砸在牛皮纸上，裂开一小片深色痕迹。
陈阳察觉到了。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望岑。
小姑娘低着头，肩膀微微颤着，一只手死死按着药包，另一只手攥成拳贴在腿侧。他知道她在忍。
他没说什么安慰的话，也没拍她肩膀。他只是抬起右手，轻轻搭在她头上，像小时候哄孩子那样，缓缓顺了两下。
“药抓回来了。”他说，“回去炖上，你好好喝几天，脸色就能红润起来。”
望岑吸了口气，点点头。
“别想多余的事。”他声音低了些，“我答应带你来看病，就得让你治好。表是死物，人是活的。你明白吗？”
她终于抬起头，眼睛通红，嘴唇还在抖，可她用力点了点头。
陈阳收回手，转身继续往前走。
太阳渐渐西沉，三人影子被拉得很长，叠在一起，几乎分不清谁是谁的。风穿过荒草，药包在陈阳背上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快到村口时，迎面走来一个挑担的老汉，认出陈阳，笑着打招呼：“老陈，又进城办事？”
陈阳点头：“抓了副药。”
“给谁抓的？”老汉随口问。
“闺女。”他说，语气自然得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老汉笑了：“哟，你啥时候多了个闺女？”
陈阳没解释，只说：“就是我家的。”
说完，他继续往前走。
望岑走在后面，听见那句话，胸口猛地一热。
她加快脚步，紧紧跟上，一只手悄悄伸出去，轻轻拽住了陈阳工装裤的后摆。布料粗糙，沾着些灰尘和草屑，可她抓得很稳。
陈阳感觉到了。
他没回头，也没甩开，只是放慢了一点脚步，让她能贴得更近。
土路尽头，村子的轮廓在夕阳下浮现。几缕炊烟升起，狗叫声远远传来。陈阳左手空荡的表带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右手扶了扶肩上的包袱，低声说：“快到了。”
望岑仰头看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轻轻应了一声：“嗯。”
风又起了，吹乱了她的麻花辫，一缕发丝贴在眼角，像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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