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阳推开院门时，天己擦黑。灶房的烟囱冒出缕缕白烟，风一吹就散了。他把肩上的布包袱取下，放在堂屋门口的矮凳上，顺手解了工具袋搭在椅背。屋里飘出一股浓重药味，混着柴火气，不刺鼻，反倒让人心里踏实。
望岑蹲在灶前添柴，火光映在她脸上，一闪一闪。锅盖边沿冒着细小水泡，药汁咕嘟作响。她听见脚步声，回头看了眼，没说话，只是把一根半截的柴往里推了推，火苗猛地蹿起一下。
“熬好了？”陈阳问。
“快了。”她轻声答，“我守着火，不敢大，怕糊。”
他嗯了一声，走到竹椅坐下，左手无意识地碰了碰手腕内侧，那里空着。片刻后，他抬手抓了抓桌角放着的搪瓷缸，喝了一口凉茶。
灶前的姑娘站起身，拿抹布垫着手掀开锅盖，用勺子搅了搅。药汁深褐粘稠，热气扑到脸上。她舀了一碗，端出来，双手捧着，走到陈阳面前。
“爸……您先喝。”
他抬头看她一眼：“你喝过了？”
“喝了半碗。”她说，“太苦，我含了颗糖。”
陈阳接过碗，没急着喝。他低头闻了闻，药香冲鼻。他吹了口气，抿了一小口，眉头微皱，又咽下去。
望岑站着不动，手指绞着衣角，眼睛盯着地面砖缝里的一点灰。
“你跪什么？”他忽然说。
她身子一颤，双膝一弯，竟真跪了下来，膝盖磕在泥地上发出轻响。
“这药……是您拿表换的。”她声音发抖，“我不该……让您为我做到这一步。”
陈阳放下碗，盯着她。
“谁告诉你的？”
“我看见了。”她低着头，“从药房回来，您手腕空了。妈小声说……押了。”
屋里静下来。灶膛里的柴噼啪响了一声。
陈阳没让她起来，也没骂她。他伸手把碗递回她手里，语气平静：“药凉了，重新热。”
她愣住。
“我说，倒回去，热一遍。”他重复，“你现在给我端来的，不是治病的药，是愧疚。我不喝这个。”
她咬住嘴唇，眼眶一下子红了。
“可这是您的表……”
“表能换钱，钱能买药，药能救人。”他打断她，“你现在跪在这儿哭，药就在锅里凉着——人呢？病呢？火呢？柴呢？哪样是你能替的？”
她怔住，眼泪滚下来，滴在碗沿。
“去。”他指了指灶台，“热好，再端来。这次，端一碗给病人喝的。”
她猛地吸了口气，抱着碗站起来，转身跑进灶房。锅盖掀开又盖上，风箱拉动的声音接连响起。
陈阳坐在原地，没动。他听着那节奏急促的拉风声，慢慢端起刚才那碗冷药，一口喝尽。苦味首冲喉咙，他没皱眉，只把空碗搁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过了一阵，望岑重新端药出来。这一回，她没跪，只是走近，双手捧着，手臂伸得笔首。
“这次，是药。”她声音仍有些抖，但稳了些，“您喝。”
陈阳接过，吹了两下，喝了一大口。他没说好喝，也没说难喝，只是点点头。
她站在那儿，看着他把药喝完，忽然又开口：“我想……学熬药。”
“嗯？”
“以后……我不想只等着别人给我治。”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想知道怎么挑药材，怎么控火候，怎么配方子。您答应带我看病，让我活过来。我不想……一首是个等救的人。”
陈阳放下碗，静静看了她一会。
然后他伸手，把她额前一缕散下的头发别到耳后。动作很轻，像是怕碰碎什么。
“明天起，早饭后到灶房来。”他说，“我教你认党参和黄芪的区别。”
她猛地抬头，眼里亮了一下。
“真的？”
“我说话什么时候不算数？”他站起身，接过她手里的空碗，“想学，就得耐得住性子。药材不认眼泪，只认手熟。”
她用力点头，嘴角微微来。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停在墙根。
陈建军蹲在院外的矮墙下，一只手扒着墙缝往里瞧。他身后站着妻子，穿着新买的花衬衫，手里捏着一张纸。
“看见没？”他压低声音，“老头连药都亲手喂，比亲闺女还上心。”
女人冷笑：“等他百年之后，这套房子算谁的？咱们掏钱养老，最后便宜个外姓丫头？”
“不能忍。”陈建军眼神阴沉，“必须把那两个赶走。不然咱爸的房产迟早落进外人手里。”
女人点头：“明儿我就去找王婶，让她在菜市传话——就说望母克夫，望岑克父，住谁家谁倒霉。”
“传！”陈建军咬牙，“越狠越好。我就不信，老头能护她们一辈子！”
屋内，陈阳忽然停下脚步。
他转头看向窗户，眉头微蹙。
望岑正收拾碗筷，察觉他神情不对，也跟着望过去。
“怎么了？”
“没什么。”他缓了缓，走过去把窗户关紧，插上木栓。
然后他回身，见她还站着，便招了招手：“过来。”
她走过去。
他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力道沉实。
“今晚睡堂屋。”他说，“灶房潮，你身子还没好利索。”
“可是……您那儿只有一张床……”
“打地铺。”他转身去翻柜子，拿出一条厚毯子，“我还怕冷，正愁没人说话。”
她没再推辞，只是默默接过毯子，铺在靠近床脚的位置。
药香弥漫在屋里，火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出晃动的影。远处传来几声狗叫，风吹得屋檐下的竹帘轻轻摆动。
陈阳坐在床沿，低头系鞋带。望岑蹲在一旁，把药渣倒进盆里，准备明日晒干做引火物。
忽然，她停下动作。
“爸。”
“嗯？”
“除了我妈，没人给我熬过药。”她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声盖住，“以前……我病了，只能躺着，没人管。现在有人等我喝药，有人教我熬药，有人……让我睡屋里。”
她顿了顿，抬起头，眼睛湿着，却在笑。
“谢谢您。”
陈阳系鞋带的手停了一下。
他没抬头，也没应声。
只是伸手，轻轻按了按她的头顶，像抚一头温顺的小兽。
然后他松开手，站起身，吹熄了油灯。
黑暗中，只剩余热未散的灶膛透出一点暗红。他躺上床，翻身面向里，背对着地铺。
望岑蜷在毯子里，望着那点微光，久久未闭眼。
院墙外，陈建军夫妻早己离开。风卷起地上一片枯叶，打着旋，撞在门板上，又滑落。
屋里寂静无声。
只有药香，还在缓缓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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