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着井台边的枯叶撞上门板，又滑落。望岑站在原地，看着陈阳走进灶房的背影，嘴里轻声说：“爸。”
他没回头，只抬起手冲她挥了下。
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布袋，转身朝院角走去，把药渣倒进堆肥坑。回来时，西厢房门缝漏出一线昏黄的光，她推门进去，脱鞋上炕，靠着墙坐了一会儿，才慢慢解开辫子。
天快黑了，堂屋的灯亮起来。张秀兰端着一锅米饭从厨房出来，陈玉凤 already 坐在八仙桌旁，手里捏着筷子，指节发白。陈建军随后进门，脸上带着笑，把一瓶白酒放在桌上，拧开盖子倒了一杯。
“爸，今天辛苦了。”他举杯，“您泼粪那一下，真解气。”
没人接话。望岑低着头，坐在西厢房门口的小凳上剥豆子，耳朵却竖着。
陈阳从里屋走出来，工装还没换，腰间的工具袋还挂着。他在桌边坐下，夹了口菜，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陈建军喝了口酒，咂咂嘴：“不过啊，爸，我今儿下午去供销社，听见不少人议论您。”
陈阳没抬头。
“说您这么大年纪，不替家里人打算，反倒天天为外人出头。”他语气轻飘，“还说您对那娘俩太上心，不像父女，倒像是……别的关系。”
陈玉凤嗤了一声，低头吃饭，嘴角。
陈阳放下筷子，缓缓抬头，目光落在陈建军脸上：“你妈卖菜三十年，从没听谁说一句闲话。你姐离了两次婚，也没人敢当面戳她脊梁骨。怎么？我收两个苦命人，就成了丑事？”
“爸，我不是那个意思。”陈建军摆手，“我是替您名声着急。村里人嘴碎，传出去难听。”
“那你急什么？”陈阳声音不高，“你媳妇昨晚打电话要回娘家的事，我也能当众说一遍？”
陈建军脸色一僵，随即冷笑：“您这是拿家丑压人？我不怕。我只是觉得，您不该为了两个外姓人，伤了亲生子女的心。”
“心？”陈阳盯着他，“你还有心？”
屋里一下子静了。
陈玉凤抬起头，眼神闪了闪，又迅速低下。
陈建军也不笑了，把酒杯蹾在桌上：“您这话什么意思？我哪儿对不起您了？”
陈阳没答。他慢慢站起身，双手搭在桌沿，目光扫过两人。
“1987年，厂里铜料失窃。”他开口，声音沉得像压了石头，“查到是你偷的。派出所要立案，是你爹我跪着求队长放人，写了保证书，赔了钱，才把你领回来。”
陈建军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还有你。”陈阳转向陈玉凤，“十六岁那年怀了孩子，不敢回家，躲在镇东头小旅馆。是谁连夜赶过去，掏光积蓄塞给医生，让你做了手术？是我。”
陈玉凤手一抖，筷子掉在地上。
“你们吃我的饭，穿我的衣，生病我掏钱，闯祸我兜着。”陈阳声音陡然拔高，“现在倒有脸来说我？说我不顾家？说我偏心？”
陈建军猛地站起来：“那是过去！我现在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您护着外人，有没有想过我们？”
“想过？”陈阳冷笑，“你上个月找李二狗买假化肥，坑了五户人家稻苗，赔了三百块私了——这事你怎么不说？你媳妇偷偷往娘家搬米面油盐，搬了半年，你以为我不知道？”
“我没有！”陈建军吼出声。
“没有？”陈阳逼近一步，“那你慌什么？我再问你，去年冬天，你把我藏在床底下的五十块钱偷走赌钱，输了个精光，是不是真的？”
陈建军瞪着他，额角青筋跳动，一句话也说不出。
陈阳不再看他，转头环视满屋，声音冷得像冰：“你们一个个，翅膀硬了，嫌老子管得多，嫌老子碍眼。可你们别忘了，你们身上每一两肉，都是我一口饭一口水喂大的。”
他说完，突然双手猛然一掀——
八仙桌轰然翻倒，碗盘砸地碎裂，米饭菜汤泼了一地，木腿歪斜地翘在空中。
陈建军被吓得后退两步，撞在墙上。陈玉凤尖叫一声，缩在角落发抖。
陈阳一把揪住陈建军衣领，将他按在墙边：“你还敢顶嘴？你还敢看不起我？要不是我当年低头求人，你早就在牢里蹲着了！你现在敢这么跟我说话，骨头是谁给你撑起来的？”
他松开手，甩开儿子，转向陈玉凤：“你也一样。你以为那些事没人知道？你以为你瞒得住？我忍了这么多年，不是因为我糊涂，是因为我还想当个完整的爹。”
他喘了口气，胸口起伏：“可你们呢？一个个，像吸血的虫子，啃我的皮，喝我的血，还要指着我说，我不配当父亲。”
屋里死一般寂静。
陈建军捂着胸口靠在墙边，脸色发白。陈玉凤伏在地上抽泣，肩膀一耸一耸。
陈阳退后两步，扫视这片狼藉，声音低下去，却更重：“你们吃的是我的饭，穿的是我的衣，现在倒要教我怎么做人？”
没人敢应。
他不再看他们，转身走向堂屋角落，拿起鸡毛掸子，轻轻拍打肩头溅上的碎瓷片。动作很慢，一下，又一下。
望岑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手里拿着簸箕和扫帚。她没说话，蹲下身，开始收拾地上的残渣。
陈阳看了她一眼。
她抬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他没说话，但在她经过身边时，极轻地拍了下她的后背。
那一掌很轻，却像落进了她心里。
望岑低头继续扫，把碎碗片拢进簸箕，手指被划了一下，也没停。她把垃圾倒进院角的灰堆，回来时，堂屋的灯还亮着。
陈阳仍站在原地，背对着门，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
她站在西厢房门口，望着他的背影，轻声唤了句：“爸。”
他没回应。
她推门进去，反手关上。
堂屋只剩陈阳一人。地上饭菜混着碎瓷，泛着油光。窗外风起，吹动门帘，发出轻微的响动。
陈建军踉跄着走出院子，脚步踩得极重。陈玉凤被张秀兰扶走时还在抽泣，但没人敢再回头看一眼。
陈阳终于动了。他弯腰捡起一只没摔破的瓷碗，上面还沾着半粒米饭。他盯着看了几秒，慢慢放回桌上。
然后他解下腰间的工具袋，放在条凳上，掏出一块布，开始擦拭里面的扳手、钳子、螺丝刀。
一件，又一件。
门外传来脚步声，很轻。他没抬头。
望岑又回来了，手里端着一碗热水，放在他旁边的条凳上。
“喝点吧。”她说。
他嗯了声，继续擦工具。
她站着没走，看着他粗糙的手指在金属上来回，虎口裂着口子，渗着血丝。
“明天还去镇上吗？”她问。
“去。”他说，“黄芪要挑粗实的。”
她点头：“我跟您一起去。”
他停下动作，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
外面天完全黑了。堂屋的灯泡闪了闪，稳住。
他把最后一把钳子放进袋里，系好扣，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望岑拿起空碗，转身要走。
“等等。”他叫住她。
她回头。
他从工具袋夹层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递给她。
“记好了。”他说，“明天要买的料，都写上了。”
她接过，指尖碰到他掌心的老茧。
“知道了，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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