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透，院门口那堆行李己被收进西厢房。望岑蹲在门槛边，手里端着半盆水，指尖有些发僵。她低头看着水面映出的脸，喉头还压着昨夜的闷气。
陈阳从堂屋走出来，瞥见她手一抖，水洒在门槛上。他没说话，走过去接过木盆，把冷水倒了，转身从灶台边重新舀了一瓢热水递回来。
“手暖了才有力气。”他说。
望岑低着头，手指慢慢贴上温热的盆壁。她接过盆，轻轻点了点头。
厨房里，面缸敞着口。陈阳挽起袖子，抓一把面粉撒在案板上，又加水和碱，手掌用力揉压。面团在他手下渐渐成形，他忽然手腕一扬，甩出一小块面疙瘩，正沾在自己鼻尖上。
望岑愣了一下，忍不住笑出声。
陈阳抹掉面粉，指了指灶台：“今天你掌火候，我指挥。”
灶膛里的柴火噼啪响，望岑跪坐在小板凳上，眼睛盯着锅盖缝隙冒出的白汽。陈阳站在旁边，时不时掀开笼屉看一眼。
“火太猛了，底下要留空隙。”他伸手拨了拨柴禾，“馒头是活的，得喘气。”
第一锅蒸出来，个头塌瘪，颜色发暗。陈阳夹起一个咬了一口，嚼了几下咽下去，眉头皱了皱。
“确实差劲。”他放下筷子，掏出怀表掐时间，“醒发不够，温度也没控住。”
话音刚落，窗外传来一声冷笑。
“赔钱货连饭都做不好，还指望当家？”
是陈玉凤的声音。她站在院墙外晾衣绳边，嘴里叼着根草茎，眼皮都没抬。
陈阳没理她，只对望岑说：“记下来。”
望岑连忙从书包里摸出个小本子，低头写：**二次醒发，二十分钟，避风处加盖湿布**。
“错一次记住一条，下次就是老师傅。”陈阳说着，重新和面，动作利落。
第二锅蒸好时，馒头白白胖胖，掰开一股麦香。陈阳第一个拿起一个，撕下一角，塞进望岑嘴里。
“尝尝，自己的手艺最香。”
望岑咬了一口，热气烫着嘴唇，她没说话，只是慢慢咀嚼，眼睛有点湿。
午饭后，她在井边洗手，袖口磨破的一道裂口被水浸得更显眼。她缩了缩手，想藏进另一只袖子里。
陈阳看见了。
他转身回屋，不一会儿拎出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工装。咔嚓一声，剪刀划开肩线。他坐在门槛上，拿尺子比着望岑的手臂长度，又用粉笔在布面上画线。
针线穿过厚实的帆布，发出粗涩的声响。他的手指因常年握工具而变形，穿针引线却格外稳。缝到袖口处，线脚歪斜，但每一针都扎得结实。
“工装布耐磨，改个小袄能穿三年。”他边缝边说，“明早穿上，别让人看笑话。”
望岑站在一旁，没动，也没应声。她看着那件正在成形的小褂，左襟刚好能遮住旧校服上褪色的补丁。
太阳偏西时，厨房的锅碗己收拾干净。陈阳搬了张小桌放在堂屋中央，拿出一个老旧算盘，铜珠磨得发亮。
“来。”他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望岑坐下来，手指刚碰上算盘，就拨错了位。十位上的珠子还没归零，个位己经往上推，结果多算了一块。
“又错了。”她低声说，手停在半空。
陈阳伸手覆上她的手背，带着她重新拨动铜珠。
“算盘响，家业旺。”他说，“听声就知道对不对。”
他设了个题目：“今天买面两斤三两，每斤一毛二，总共多少钱？”
望岑咬着唇，慢慢算。进位时卡住，她顿了顿，才想起口诀。
“三下五除二……六上一进一……”
算到最后，她打出一个数字，迟疑地抬头。
陈阳轻敲铜盘，一声脆响。
“对了。”他说，“进位要敲响铜盘，就像敲钉子，得有回音。”
望岑低头看着那排整齐的铜珠，手指缓缓滑过，又试了一遍。这次快了些。
天黑下来，煤油灯点亮。陈阳坐在桌边修补一只竹筐，篾条在他手中翻转。望岑盘腿坐在蒲团上，面前摆着算盘，嘴里轻轻念着口诀。
“七去三进一，八去二进一……”
她袖口换了新接的蓝布，边缘虽不精致，但平整干净。算盘珠子被她一遍遍拨动，声音渐渐顺溜起来。
院外传来几声狗叫，远处有人喊孩子回家吃饭。陈阳抬起头，看了眼西厢房方向，又低头继续编筐。
望岑突然停下，抬头问：“要是账本再被人改呢？”
陈阳手上的动作没停。
“那就每天记两份。”他说，“一份放桌上，一份藏枕头底下。谁想动手脚，总得先找得到。”
她点点头，重新低头练习。
灯影晃动，算盘声断断续续，又被一点点连成串。陈阳修完最后一道箍，把竹筐放在脚边，拿起烟斗装了一锅烟丝。
他没点火，只是捏着它，静静听着那清脆的拨珠声。
望岑忽然抬头：“明天我去买面，行吗？”
陈阳看了她一眼，从口袋里摸出几张毛票，抽出一张一元的递过去。
“带上秤。”他说，“别让人短了斤两。”
她接过钱，小心折好，放进书包夹层。手指碰到硬纸封面——那本《三字经》还在里面，撕去的那页不知何时被粘了回去，接口处贴了块白纸，字迹是陈阳补写的。
她没问是谁粘的，也没说谢谢。
月亮升到屋顶，照进院子。堂屋的门开着，灯火映出两个人影，一个低头编筐，一个伏案练盘。
陈阳忽然起身，走到门边，把那只搪瓷缸从窗台上拿进来。缸底还有半口凉茶，他倒掉，重新灌了热水，搁回原处。
望岑听见动静，抬头看了眼。
他没回头，只说了句：“明早蒸馒头，你来掌火。”
她应了一声，手指再次拨动铜珠。
算盘最后一响，清亮干脆。
院门外，一阵脚步由远及近，踩在土路上沙沙作响。人影还没到门口，声音先传了进来。
“老陈！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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