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在陈建军身后合上，院里静得能听见屋檐滴水的声音。陈阳没看他走的背影，也没动地方，只低头看了眼桌上还冒着热气的搪瓷缸。茶色己经淡了，浮着几片碎叶。
他起身，把缸子端到厨房灶台上，顺手揭了锅盖。锅里剩半瓢热水，他舀出来倒进桶里，拎着走向柴房。
望岑从西厢房探出头，见他推开门扛出几根粗竹竿，又拖出一卷铁丝和一把锤子，便快步走出来：“叔，要搭架子？”
“嗯。”陈阳应了一声，把竹竿一根根摆在地上对齐，“春天了，该弄个葡萄架。”
她抿嘴笑了笑，转身跑回屋，不一会儿抱着一块旧麻布出来，蹲下帮他擦竹竿上的灰。手指蹭过节疤处，留下浅浅的印子。
陈阳拿了粉笔，在地上画了个十字，标出西角位置。他拎起锤子，一锤一锤砸进地里，铁钎穿进土层时发出闷响。太阳慢慢爬高，照在他背上，工装后领被汗浸出一圈深色。
望岑站在旁边递工具，看他把横杆绑牢，拉线调平，动作利落。架子立起来的时候，影子斜斜打在院墙上，像一道新梁。
她仰头看了一会儿，轻声说：“等夏天就能遮阴了。”
陈阳点点头，抹了把额上的汗：“到时候你娘也能在底下择菜。”
话音刚落，院门外传来脚步声。陈玉凤挎着菜篮子进来，站在门口扫了一眼，冷笑一声：“忙活这个？房子都要分给别人了，还有心思种葡萄？”
她走到八仙桌旁坐下，把菜一把把掏出来摔在桌上：“亲女儿连间小屋都住不上，外人倒要在这儿生根发芽？”
陈阳没理她，继续拧紧最后一道铁丝扣。
望岑低头看着自己沾了泥的手，慢慢站起身，走进西厢房。再出来时，怀里抱着个旧木箱，边角磕碰过，漆皮掉了大半。
她在葡萄架下选了个朝阳的位置，蹲下把箱子放下，又回屋提了半桶湿土，一勺一勺填进去。土是昨天下雨后翻的新泥，混了些草木灰，黑亮松软。
她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纸包，打开，里面是几粒牵牛花籽。指尖轻轻一抖，种子落在土面，再覆上薄土，洒了点水。
陈玉凤瞥了一眼，嗤道：“哟，还挺会装模作样。这破箱子早该烧了，还拿来种花？谁稀罕看你这点小把戏。”
望岑没抬头，只用手指把土边压实，又把木箱往阳光里挪了半尺。
风吹过来，带着春末的暖意。她坐在地上，看着那方小小的土箱，嘴角微微。
陈阳走过去，看了看：“浇多了容易烂根。”
“我知道。”她点头，“就洒了几下。”
他嗯了声，转身回屋。不一会儿，手里多了一个红本子。
他走到望岑面前，蹲下，把土地证放进她手里：“拿着。”
望岑愣住，手指僵了一下。
“西厢房，从今天起是你们的家。”他说得平静，“房产登记改过了，村里盖了章，大队也备案了。”
纸面微糙，封皮褪了点色。她低头看着那几个字——“房屋所有权证”，指腹一遍遍过去。
陈玉凤猛地站起来：“爸！你疯了吧？这是你的老屋！亲闺女还没个落脚地，你就把房给外人？你不怕被人戳脊梁骨？”
陈阳终于看向她：“你去年住招待所那半个月，房钱是谁付的？你孩子尿褯子不洗，扔灶台边沤着，是谁帮你收走晒干的？你妈病那回，是谁连夜背她去卫生所？”
陈玉凤张了张嘴，脸色变了。
“你要是觉得委屈，现在搬出去也来得及。”他声音不高，“我这儿不养白吃饭的人。”
“我……我是你亲生的！”她声音拔高，“血浓于水啊！她姓什么？许桂芳带着丫头片子进门才几天，你就把祖宗留的房子给人？”
“祖宗留下的？”陈阳冷笑，“这宅子是我爹一砖一瓦垒的？是你爷挣来的？这地是我拿二十年工龄换的宅基地指标，房产证写的是我的名。我想给谁，轮不到你说话。”
他顿了顿，目光沉下来：“再说一遍，西厢房归望岑母女，永久居住，任何人不得驱赶。谁要闹，我就告到法庭。”
风忽然大了些，吹得晾衣绳上的布条啪啪作响。陈玉凤站在原地，嘴唇发抖，最后狠狠瞪了望岑一眼，抓起菜篮子摔门出去。
院里安静下来。
望岑仍跪坐着，双手捧着土地证，低着头。阳光照在她辫梢上，泛出浅棕的光泽。她没哭，也没笑，只是把证本紧紧贴在胸口，像护着一颗刚点燃的火苗。
陈阳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朝厨房走去：“中午蒸饭，把咸菜切了。”
她应了一声，小心把土地证放进怀里，起身进屋。路过葡萄架时，手指轻轻碰了下竹杆，像是在确认它是不是真的立住了。
饭做好后，两人坐在堂屋吃饭。陈阳吃了两碗，放下筷子去院里刷碗。望岑收拾完桌子，悄悄拿出土地证，放在窗台上。阳光透过玻璃照在红本上，映出一层淡淡的光晕。
她看了一会儿，轻轻合上，塞进床头的旧书包里。
下午，她找出几张旧报纸，裁成条，裹在葡萄架的接缝处。又用细绳绑牢，防止刮风松脱。做完这些，她退后几步看了看，觉得不够稳，又搬来两块砖垫在杆脚。
陈阳从外面回来，见她在忙，问：“还缺什么？”
“我想……钉个牌子。”她小声说，“挂在架子上。”
“写什么？”
“写‘家’就行。”
他摇摇头：“太单薄。”
她想了想：“那……写‘陈宅西院’？”
他停了两秒，点头：“行。”
他进屋翻出一块窄木板，用锯子修了边角，又找来一支毛笔和红漆。蹲在院中，一笔一划写下西个字。字不大，但笔力沉实，横竖分明。
晾干后，他钉在葡萄架正上方。风吹过来，木牌轻轻晃了一下，发出细微的磕碰声。
望岑站在下面，仰头看了很久。
天快黑时，她提水浇了那箱泥土。水渗进土里，留下一个个小坑。她蹲在旁边，等水吸干，才轻轻摸了摸土面。
陈阳坐在门槛上抽旱烟，烟斗里的火明明灭灭。他看了眼西厢房窗户，灯亮着，映出两个人影——望岑在写字，她母亲在缝补。
他掐灭烟头，起身走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望岑打开房门，发现木箱边上多了个小竹筒，插着一根细竹签，上面歪歪扭扭刻了两个字：“浇水”。
她抬头看葡萄架，那块“陈宅西院”的牌子在晨光里静静挂着。
她笑了，转身回屋拿出铅笔，在竹签背面添了三个字：“每天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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