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岑蹲在麦垛后，手指抠着秸秆的缝隙，那枚鸡蛋还卡在深处，壳上沾了灰。风从田埂那边吹过来，带着晒了一天的土气，扑在她脸上。她没动，眼睛盯着地上自己影子的一角，忽然觉得这影子也碍眼，像块甩不掉的疤。
她把头埋进膝盖，喉咙里堵得发疼。陈玉凤的话又钻出来：“吃我家的米，穿我家的衣，还敢绷着脸？”巷口王婶瞥她的目光，建军搂着女人亲嘴时的笑声，还有书包被划破那晚，书本散了一地，没人帮她捡。
“他对我这么好……可我什么也给不了。”她喃喃着，声音轻得被风吹散。指甲掐进掌心，疼，但她不想松。她怕一松手，连这点疼都留不住，那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眼泪终于落下来，砸进土里，洇出一个个小黑点。她没哭出声，只是肩膀一下下抖，像漏了气的风箱。她想起昨晚藏起的鸡蛋，明明能吃的，却塞进了麦垛——她不敢吃，好像吃了就成了偷的，成了占便宜的。
她伏在地上，额头抵着膝盖，嘴唇咬出了印子。“我不是人……我是拖累……”这句话在心里滚了千百遍，这会儿终于说出口，像刀割过喉咙。
远处传来脚步声，踩在干土上，一声一声稳得很。她没抬头，也不想抬头。若是陈阳来了，她更不敢看他的脸。他待她太好，好得让她觉得自己脏。
马灯的光先到了。黄晕晕的一圈，照在麦垛边上，把她蜷着的身子圈了进去。接着，是布鞋底蹭地的声音。陈阳把灯放在脚边，蹲下，没靠近，也没说话。他坐到离她半步远的地方，背靠着麦垛，和她一样的姿势，只是腰板挺得首。
两人影子叠在一块，被灯拉得歪斜。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低，像在讲别人的事：“1965年冬天，雪下得比房顶还高。我爹把我推出门，说我是克母的命，留不得。我穿着单褂，站在村外雪地里，尿都冻在裤裆里。”
望岑抖了一下，没抬头。
“我在那儿站了一夜。”他继续说，语气平得像在修机器，“我想，只要我不倒，就不是没人要。天亮时，老队长看见我，把我抱回屋。那会儿我嘴里还能哈出白气，我就知道，我还活着。”
他伸手抓了把地上的浮土，慢慢扬进灯影里。细小的颗粒在光中飘着，像尘星。
“你看，这些土渣子，照着光，也能亮。”他说，“当年我就想，哪怕我是泥捏的，只要不烂在地里，总有一天能站首。”
望岑的手指松了些，抠着地缝的指尖微微颤。
陈阳转头看了她一眼，没看她脸，只瞧见她麻花辫散了一截，发尾沾了草屑。“你娘逃出来那天，抱着你站在我家门口，浑身是伤。我开门时，你睁着眼看我，没哭。那时候我就知道，你们不是来讨饭的，是来活命的。”
他顿了顿，“我陈阳这辈子，修过千把把扳手，换过无数零件。可我知道，没有一个零件是多余的。坏了的能修，旧了的能磨，唯独人心——真心对你的人，不会看你受罪。”
望岑的肩膀不再抖了。她慢慢抬起脸，眼睛红着，但没再流泪。
“你不是拖累。”他说，“你是我陈阳认下的闺女。谁要说你一句不是，得先问我答不答应。”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回去。
陈阳没逼她说话。他从工具袋里掏出一小卷纱布，递过去：“手该换药了。”
她低头看自己的右手，纱布边缘己经发黑，渗着淡黄的水。她接过纱布，手指碰到他粗糙的掌心，像砂纸擦过。
“明天要去供销社门口练叫卖。”他说，“你得学会大声说话，不能让人欺负你听不见。”
她攥紧纱布，点点头。
话音刚落，远处狗叫起来，一声接一声，由远及近。是李二狗家那条狼狗，平时拴着，今儿不知怎么挣了绳，正顺着田埂往这边冲。
望岑猛地一颤，手立刻伸向书包，摸到锉刀的铁柄。她下意识往麦垛里缩，像是要把自己藏进去。
陈阳却没动。他缓缓站起身，站到她身前，背对着她，面朝狗来的方向。他个子高，肩宽，影子整个挡住了她。
“别怕。”他说，“有我在。”
狗叫声越来越近，能听见爪子刨地的声音。
他站着没动，也没回头，声音沉下去：“但你要记住，往后路长，不能总躲在别人后面。”
狗冲到十步远时，忽然停了。它嗅了嗅空气，低吼两声，转身跑了，尾巴夹在腿间。
风又起了，吹得麦穗沙沙响。云层裂开一道缝，一缕月光落下来，刚好照在麦尖上，闪了一下。
望岑慢慢松开攥着锉刀的手，抬起头。她看着陈阳的背影，看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工装在月光下泛着青灰，看着他腰间的工具袋，看着他脚上那双补过三次的布鞋。
她没说话，只是把新纱布塞进衣兜，站了起来。
陈阳转过身，看了她一眼，没问她要不要走，只是提起马灯，往田埂方向迈了一步。
她跟上去，落在他半步之后。两人影子在地上拉长，一前一后，走得稳。
月光黯，风凉，麦田静得只剩脚步声。
她低头看自己的手，纱布松了，伤口还在疼。但她没再去碰它。
前方小路拐弯处，立着一根电线杆，底下堆着几块断砖。她记得上次走过这儿，差点绊倒，是陈阳扶了她一把。
这次，她盯着那堆砖，脚步没停。
陈阳在前头走了几步，忽然停下。
她也停。
他没回头，只抬起手，把工具袋往肩上托了托。
然后继续走。
她跟上。
风吹起她的麻花辫，一根草茎挂在发梢，晃了两下，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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