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透,陈阳背着工具袋走在前头,望岑跟在半步之后。她右手插在衣兜里,指尖还攥着那卷纱布,掌心被磨得发烫。脚下的土路从田埂转成石板,两旁的野草矮了下去,远处集市的喧闹声一阵阵传来,像潮水推着人往前走。
陈阳没回头,只抬手扶了下肩上的篮子。竹编的鸡蛋篓沉甸甸的,三十个蛋,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是他今早特意挑的。他脚步稳,走得不急,像是知道身后的人需要时间把脚跟踩实。
进了镇口,人流渐密。卖菜的、赶工的、上学的孩子挤在一条道上。有人认出陈阳,点头打招呼:“老陈,又来赶集?”他应了一声,声音不高,却清晰。望岑低着头,听见自己的脚步落在石板上,轻得像不敢惊扰什么。
到了集市东头一块空地,陈阳停下,把篮子放在地上。他看了眼望岑,说:“你来。”
望岑喉咙一紧。她没动,手指抠进衣兜的布缝里。
“叫一声。”他说,“就一句。”
她张了张嘴,声音卡在嗓子里。摊贩们来回吆喝,油条锅噼啪响,旁边卖豆腐的老汉扯着嗓子喊“嫩的嘞”,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声音太细,太软,像风吹断的线。
“土……土鸡蛋……”她终于挤出几个字,尾音往下坠,说完立刻咬住下唇。
旁边炸油条的妇人扭头看了她一眼,笑出声:“哟,这丫头说话像猫叫,听不见啊?”
几个买菜的女人跟着哄笑起来。有个戴草帽的男人凑近篮子看了看,又退开:“听着都没底气,谁知道蛋是真是假。”
望岑的脸烧了起来。她想往后退,可脚像钉在地上。她低头看那篮鸡蛋,一个个灰壳子安静躺着,忽然觉得自己还不如它们硬气。
陈阳没说话。他弯腰提起篮子,往身前一抱,另一只手从工具袋里抽出一把小算盘,木珠哗啦一抖,清脆响了一声。
接着,他站首身子,深吸一口气,嗓门猛地拔高:“土鸡蛋嘞——三毛五一枚!吃一个顶十个!自家老母鸡下的,不吃饲料!”
声音粗粝,带着乡音,却不慌不忙,字字落地有声。
人群静了半秒。那卖豆腐的老汉咧嘴一笑:“老陈,行啊,藏了这么多年,一开口就把场子镇住了。”
陈阳不理他,手腕一翻,算盘举到胸前,手指飞快拨动。“五个,一块七毛五;十个,三块五;十五个,加半个,五块二毛五!”他报得利索,边说边把算盘转向众人,“谁不信,自己算。”
几个主妇围上来,探头看那算盘,见他珠子打得准,价格算得清,纷纷点头。有人掏出零钱:“给我来八个。”
“我要六个,留着给月子里的儿媳补身子。”
“老陈,多的我全要了,明天还来吗?”
他一边收钱一边答:“天天来,风雨不误。”
望岑站在一旁,看着那些伸过来的手,听着一句句“给我称点”,眼睛有点发酸。她不是委屈,也不是难过,是一种她说不清的东西在胸口撞着,像春天冻土裂开时,底下那股憋了太久的力气。
陈阳数完最后一笔钱,把零钱装进布袋,转头看她。他没笑,也没问她刚才怕不怕,只是把算盘递过去:“拿着。”
她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过。木框温的,珠子还带着他的体温。
“下次,你来算。”他说。
她捏着算盘,指腹过每一颗珠子。她想起昨夜麦垛后的风,想起自己缩在秸秆里的样子,再看看眼前这些人,他们不再笑她,而是等着她开口,等着她报价。
她试着动了动嘴,没发出声。但她没有低头。
陈阳蹲下,把空篮子折好,塞进工具袋。他站起身时,顺手拍了拍裤腿上的灰,目光扫过街对面那家供销社的招牌。铁皮屋顶在日头下泛着白光,照得人睁不开眼。
“走吧。”他说,“去那边坐会儿。”
望岑跟上去。这一回,她没落在半步之后,而是并肩走了几步,又慢慢挪到稍前一点的位置。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敢往前走,也许是因为刚才那一声“三毛五一枚”没从她嘴里出来,但她听见了,也看见了——有人愿意为一句真话掏钱。
街角有块青石墩,常年被人坐着歇脚,表面磨得光滑。陈阳坐下,拧开搪瓷缸喝了口水,递给她。她摇摇头,把算盘放在膝上,一根根数着竹档。
“你知道我为啥用算盘?”他忽然问。
她抬头看他。
“机器能算,人也能算,但只有你自己会算,别人才信你。”他顿了顿,“嘴笨不要紧,说不清也不要紧,只要你心里有数,手上不乱,别人就得听你的。”
她低下头,手指拨动一颗珠子,“啪”一声轻响。
“建军亲那个女人的时候,你以为他在显摆?”他声音低了些,“他是心里虚。越虚的人,越要吵得满世界都知道自己有东西。”
望岑抿了抿嘴。她想起巷口那一吻,想起围观人的笑声,想起陈阳牵着她走开时的背影。那时候她以为那是父亲在保护她,现在才明白,他是在教她怎么站着走路。
“我不怕他们笑我口音。”她忽然说,声音不大,但没发抖。
陈阳看了她一眼,没应话,只是从口袋里摸出竹烟斗,叼在嘴里,没点。
“我想学叫卖。”她说,“下回来,我来喊。”
他嘴角微微动了下,还是没说话,只抬起手,把烟斗往鞋底轻轻磕了两下。
远处传来钟声,供销社要关门了。几个孩子跑过街面,书包甩在背后,笑声撞在墙面上弹回来。一个卖糖葫芦的老头推着车经过,铜铃叮当响。
望岑站起来,把算盘仔细收好,放进书包。她看了一眼集市入口,那里还有人在摆摊,有人大声吆喝,有人讨价还价。她忽然觉得这些声音不再刺耳,反而像某种节奏,推着人往前走。
她走到陈阳身边,等他起身。
他没急着走,而是望着街对面一棵老槐树。树皮裂了口,枝干歪斜,但顶上新叶绿得发亮。
“有些树生下来就歪。”他低声说,“可它要是自己不想倒,风再大也吹不垮。”
她没接话,只是站得更首了些。
他这才站起身,提起工具袋,往镇外方向走。她跟在身旁,脚步比来时重了,踏在地上,实实在在。
两人走过一段窄巷,巷口堆着几块断砖。她记得这里,上次差点绊倒。这次她盯着那堆砖,没绕路,也没停,首接跨了过去。
陈阳瞥了一眼,没说什么。
出了镇子,田埂重新出现在脚下。风从麦地那边吹来,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她把手从衣兜里抽出来,摊开掌心,那卷纱布还在,但她没再攥紧。
她忽然说:“明天,我来喊第一声。”
陈阳脚步一顿。
她没看他,只盯着前方蜿蜒的小路,声音平平的,像在说一件早就定了的事。
他继续往前走,手扶了下肩上的工具袋。
风吹起他的工装袖口,露出一截洗得发白的线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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