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埂上的风还带着晒透的麦草味，望岑走在陈阳身侧，脚步比来时稳了许多。她手里攥着那把算盘，木珠被掌心焐得温热，指腹一遍遍过竹档边缘，像是在数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刚转进村口，巷子深处传来一阵压低的说话声。
“老陈头这是犯糊涂了，收个克父的丫头进门，不怕惹祸上身？”是王淑芬的声音，夹着蒲扇拍腿的节奏，“十七岁就没了爹，哪有这么巧？听说她亲爹喝醉摔沟里那天，她还在屋里烧水呢。”
旁边有人附和：“可不是，这种命硬的，沾上就倒霉。”
望岑的手指猛地一紧，算盘硌得掌心发疼。她没停下，也没抬头，只是肩膀微微收了一下。陈阳察觉到了，脚步顿了半拍，随即继续往前走，肩上的工具袋晃了晃，发出金属零件轻碰的声响。
他没看她，只低声说：“听见了？”
她点点头，喉咙干涩，说不出话。
“那就走。”他说，“去广播站。”
望岑愣了一下，抬眼看他。陈阳脸上没什么表情，眉头也没皱，就像刚才那阵闲话不过是风吹过墙角，但他转身的动作却干脆得没有一丝犹豫。他迈步往村中心走，背影挺首，工装裤脚沾着泥点，鞋底踩在石板路上，一声声踏实。
她赶紧跟上。
广播站的小屋建在祠堂边上，门开着，管理员正趴在桌上打盹。陈阳推门进去，声音不高：“开机。”
那人睁眼一看是他，忙坐首：“老陈？啥事？”
“广播。”陈阳从怀里掏出工作证和一张泛黄的纸，“我有话要说。”
管理员迟疑：“这……又是家务事吧？咱们不播这个。”
“不是家务。”陈阳把证件拍在桌上，“是澄清谣言。我陈阳，原机械厂三级钳工，党龄十八年，三十年工龄，现在以一个老党员的身份申请使用广播十分钟。”
那人看着那张工龄证明，又看看他脸上的风霜，终于叹了口气，伸手打开了机器。
喇叭嗡地响了一声，电流声在村里回荡。
陈阳站到话筒前，声音沉稳：“我是陈阳。今天不说别的，就说一件事——我闺女望岑，没克死任何人。”
人群开始聚拢。王淑芬摇着蒲扇站在井台边，脸色变了变，没走开，也没吭声。
“她亲爹是酒后摔进山沟，送医两天才走的。”陈阳继续说，“那天她在邻居家帮人缝扣子，全村都能作证。谁要说她克父，那就是在说我陈阳瞎了眼，护了个祸害回家。”
他顿了顿，忽然伸手扯开衣领，露出胸口一道深褐色的旧疤：“1982年腊月，冰河救人，这条命差点交代了。要说克人，怎么不克死我这个‘救人反遭难’的？我要是真信命硬克人那一套，早该死了三回！”
西周鸦雀无声。
他转过身，把话筒递给望岑。
她怔了一下，手指发僵。陈阳没催，只是把手搭在她肩上，轻轻按了一下。
她接过话筒，手心出汗，声音起初有些抖：“上个月，我考了全县第一。”
七个字，说完就停了。没有解释，没有哭诉，只是陈述。
可这句话像一块石头砸进水里，涟漪一圈圈散开。
“真的假的？县一中都没出过全县第一的农村娃。”
“她娘跟我说过，孩子天天学到半夜，煤油灯都熬坏了两盏。”
“人家成绩是实打实考出来的，你们倒在这儿嚼舌根？”
王淑芬低头扇着蒲扇，嘴还硬：“谁知道是不是运气好……”
话没说完，陈玉凤从人群后挤出来，嗓门尖利：“成绩能造假，谁知道是不是抄的！一个野丫头，还想当状元？做梦！”
陈阳缓缓转头，目光扫过去。
她往后缩了半步，强撑着喊：“你看我干什么？我说的不对？全村人都在议论！”
“议论？”陈阳冷笑一声，“你小学毕业考试抄隔壁班卷子，被监考老师当场抓住——这事要不要我现在广播？”
“你胡说！”她涨红了脸。
“要不要我把当年监考的李老师请来对质？”陈阳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还是说，你记得清清楚楚，根本不用请？”
人群哄笑起来。
“哎哟，玉凤你还抄过卷子？怪不得后来连纺织厂招工笔试都没过。”
“我就说嘛，自家锅还没刷干净，反倒嫌别人灶台黑。”
陈玉凤脸色由红转白，嘴唇哆嗦着，猛地一甩手里的布包，转身挤出人群，头也不回地走了。
喇叭里的电流声又响了一下，陈阳关掉开关，收起证件，动作利落。
管理员看着他，忍不住问：“值当吗？为个外人闹成这样。”
“她不是外人。”陈阳说着，回头看了望岑一眼，“是我认的闺女，比亲的还亲。”
望岑低着头，没说话，可眼角有点发热。她把话筒放回去，手指慢慢松开，才发现掌心里全是汗。
两人走出广播站，夕阳正斜照在村道上，石板被晒得发亮。几个孩子蹲在路边玩弹珠，抬头看见他们，其中一个小声说：“那是陈伯家的岑姐姐吧？听说考了全县第一。”
另一个接话：“她爸不让别人欺负她，刚才广播我都听了。”
望岑听见了，脚步没停，但腰杆不自觉地挺首了些。
陈阳走在前面，工具袋随着步伐轻轻晃动。路过供销社门口时，王淑芬迎上来，讪笑着递上一把葱：“老陈，刚才我也是听人说的，没想那么多……这把葱你拿去炒蛋。”
他看了一眼，没接：“你要真信她是克父的，就别跟我搭话。要是不信，以后也别传这种话。”
王淑芬手僵在半空，脸一阵红一阵白，最后默默把葱塞给旁边卖菜的：“哎哟，这葱蔫了，给你吧。”
陈阳没再看她，继续往前走。望岑跟在他身旁，两人穿过主道，经过祠堂、井台、村小学的铁门，一路有人抬头看他们，有人低声议论，也有人主动打招呼：“老陈，今儿这广播听着痛快。”“岑丫头争气，咱村多少年没出过全县第一了。”
她听着，手指悄悄绞了一下衣角，又很快松开。
走到村口老槐树下，陈阳忽然停下。
望岑也停住。
他从工具袋里摸出竹烟斗，叼在嘴里，没点火，只是用拇指轻轻蹭了蹭斗钵边缘。
远处，一只母鸡带着小鸡崽穿过土路，咯咯叫着钻进篱笆洞。
他望着那群小鸡，说了句：“明天还得赶集。”
望岑点头：“我去喊价。”
他嗯了一声，把烟斗往裤兜里一揣，抬脚继续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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