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陈阳就从柜子里取出了那张奖状。
纸面泛黄，边角有些卷曲，玻璃框上落了层薄灰。他没让望岑动手，自己用袖口慢慢擦干净，动作轻得像在拂去一片落叶。堂屋的门敞着，晨风穿堂而过，吹动了墙上旧年历的纸页。
他搬来木凳，站上去，把奖状挂在正墙中央。那里原本贴着一张“五好家庭”奖状，己经褪色发白。新挂上去的这一张，字迹清晰，红章鲜亮，写着“全县初中统考第一名——望岑”。
位置比其他几张高了些，也端正得多。
望岑站在门边，手里还端着半碗凉下来的粥。她没进来，也没放下碗，只是看着那张奖状一点点被钉进墙里。铁钉敲进去三下，声音不大，却像是敲在她心上。
陈阳跳下凳子，退后两步看了看，又伸手扶正了一点。
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急促，带着火气。
陈建军一脚跨进门槛，眼睛首勾勾盯住墙上的奖状，脸一下子涨成了紫红色。“你疯了？！一个外姓丫头，也配挂这儿？”
他几步冲上前，抬手就去抓奖状的边框。
陈阳没动，只手腕一翻，手中的竹烟斗轻轻一挑，正敲在陈建军的手腕内侧。那一击不重，但角度刁钻，陈建军的手猛地一缩，像是被烫了一下。
他瞪大眼：“你打我？”
“我没打。”陈阳把烟斗叼进嘴里，没点火，“是你手乱动，碰巧撞上了。”
陈建军咬牙，还想再上，却被陈阳一步挡在身前，结实的肩膀正好卡住他的去路。
“建军，”陈阳开口，声音不高，“你小学六年级，偷改数学考试卷的事，校长现在还记得。”
陈建军的脸瞬间变了颜色。
“那天你把‘6’改成‘9’，把‘37分’变成‘97分’，监考老师当场发现，你还说是铅笔印模糊。”陈阳转过头，盯着他，“后来校长找你谈话，记了档案。这事，要不要我现在去镇上说一遍？”
陈建军嘴唇抖了抖，没吭声。
“你要撕她一张奖状，我就掀你一辈子老底。”陈阳语气平静，“不止你，哪个子女敢动她一下，我就把你们小时候那些事，一件件都说出来。”
堂屋里静了几秒。
陈建军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他盯着陈阳，想从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找出一丝动摇，可什么也没看到。那双眼睛沉得像井水，照得出人影，却不给人活路。
他终于往后退了半步，声音压得低：“她算什么东西？一个捡来的……”
话没说完，院门口传来动静。
王淑芬挎着菜篮子，探头探脑地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邻居。有人手里拎着鸡蛋，有人抱着孩子，都站在门外往里看。
“老陈，听说你把岑丫头的奖挂上墙了？”王淑芬讪笑着，“我们来看看，是不是真的全县第一。”
陈阳没理陈建军，转身朝门口走去。
他站在门槛上，面对众人，抬起手，朝墙上一指：“看见没？全县第一，教育局盖的章，校长签的名。谁要是不信，可以去查。”
人群往前挤了挤，伸长脖子看。
“哎哟，真是红章！”有人惊呼。
“这名字写的是‘望岑’，不是‘陈岑’，也能拿第一？”
“人家凭本事考的，姓啥不一样？”
王淑芬凑近看了看，回头对旁边人说：“我昨儿还听玉凤说这成绩是假的，看来是她自己心里有鬼。”
陈阳听见了，没反驳，只是缓缓扫视一圈，最后落在陈建军身上。
“从今天起，”他声音沉下来，“谁再说我闺女一句不是，就是跟我过不去。我不怕闹大，也不怕丢脸。谁要试试，我奉陪到底。”
没人接话。
陈建军站在原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想走，又觉得丢了面子；想争，又怕父亲再揭老底。最后只能狠狠啐了一口，转身往外冲，脚踢翻了门边的水桶，咣当一声响。
陈阳没追，也没骂。
他回身走到望岑身边，见她还端着那碗粥，手有点抖。他接过碗，放在桌上，然后轻轻拉她往前走了两步。
“抬头看看。”他说。
望岑慢慢抬起头。
奖状在晨光里泛着微光，玻璃映出她模糊的影子。她眨了眨眼，喉咙动了动，没说话。
可眼泪先落了下来。
一滴，砸在玻璃框上，滑出一道湿痕，又被后面的泪水接连不断地覆盖。她没抬手去擦，也没低头躲，就那么站着，任由泪水往下掉。
外面的人开始小声议论。
“这孩子不容易啊，天天学到半夜。”
“听说她娘为了省煤油，做饭都不点灯。”
“老陈收她进门时，多少人说闲话，现在谁还敢张嘴？”
陈阳听着，没回头。
他只把手搭在望岑肩上，掌心温热，稳稳地压着，像是怕她忽然逃开。
王淑芬犹豫了一下，从菜篮里掏出一小包红糖，塞到望岑手里：“岑丫头，婶子没什么给的，补补身子。”
望岑愣了愣，想推辞，手却被对方按住了。
“拿着。”王淑芬低声说，“以前我说话伤人，是我不对。以后谁要说你不好，我第一个不答应。”
陈阳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人群又站了一会儿，陆续散了。有人临走还特意绕到墙边，多看两眼那张奖状。
堂屋里渐渐安静下来。
陈阳把木凳搬回角落，顺手整理了下工具袋。他坐在桌边，摸出烟丝，往烟斗里填。火柴划了一下，火星跳起，点燃了烟丝，一缕青烟缓缓升起。
望岑仍站在原地，双手交叠在身前，衣服洗得发白，领口磨了边，可站姿挺首，像棵抽条的小树。
她看着那张奖状，目光久久没移开。
“爹。”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
陈阳嗯了一声，没抬头。
“以后……我还能考更好的。”
陈阳点了点烟斗，灰烬轻轻抖落。
“能。”他说，“只要你愿意学，我供你。”
望岑抿了抿嘴，点点头。
外面传来鸡叫，一声接着一声。隔壁家的孩子在院子里跑动，笑声穿过矮墙。风吹动屋檐下的干辣椒串，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陈阳抽完一斗烟，站起来，把烟斗放进裤兜。他走到门口，看了看天色，太阳己经升得老高。
“待会儿还得去赶集。”他说。
望岑应了一声：“我去准备鸡蛋。”
她转身走向西厢房，脚步平稳，没有迟疑。路过桌子时，手指轻轻碰了下那包红糖，停了一瞬，又收回。
陈阳站在堂屋中央，背对着那张高悬的奖状。
阳光斜照进来，把玻璃框照得发亮，奖状上的红章像一团不灭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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