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爬上院墙,风从东边吹过来,带着点凉意。陈阳还站在院子里,手扶着石磨的边沿,指节粗大,掌心有老茧。他低头看着脚前那封信,纸页发黄,边角卷起,上面的名字是陈建军写的。
望岑在西厢房门口停下,手里拿着一卷竹篾。她没说话,只是看着陈阳的背影。昨天的事还没散去,空气里还压着一股沉劲。
陈阳把信翻了个面,油渍印在右下角,像是饭桌上的残迹。他记得这封信是怎么来的——去年冬天,他在厂门口等一个熟人,那人递给他这个信封,说:“老陈,你儿子跟这些人混,你自己看。”
他当时没拆,揣进兜里,回家后锁进了工具箱底层。
“建军不是一个人。”陈阳开口,声音不高,也不低,“他是第一个,但不是唯一一个。”
望岑抬眼。
“他挪公款三年,每次发工资就少一半,剩下那点拿回去打牌喝酒。玉凤呢?把孩子关在柴房,饿得哭都哭不出声。小儿子偷卖铜炉那天,我亲眼看见他扛着出门,卖给收破烂的,换了一包烟。”
他说一句,停一下,像在拧紧一颗生锈的螺丝。
“我没动他们,是因为我想这个家还能好。”
“现在我知道,不能好了。”
风把信纸吹得抖了一下。他没去按,任它晃着。
“你们妈走的时候,抓着我的手,说‘孩子们要好好的’。”
“可她闭眼前,三个孩子,没一个在屋里。”
“烧纸那天,建军在赌钱,玉凤在市场骂摊主,小儿子蹲在河边钓鱼。”
他抬起头,看向远处的院门。
“今天我把话放在这儿。我不再当那个睁眼瞎的父亲了。谁做过什么,自己心里清楚。我不想再替他们遮丑。”
望岑慢慢走近几步,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站住。她没问要不要做什么,也没说心疼不心疼,只是看着他。
陈阳把信折起来,三折,整整齐齐,然后走到八仙桌前,拍在桌面上。灰尘扬起来,在阳光里飘了几下。
“这封信,只是开始。”
“还有账本,有借条,有邻居录的话。我都留着。”
“你们以为我不知道?我只是不想撕脸。”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望岑身上。
“你来我家第一天,穿的是补丁裤子,脚趾头露在外面。你妈抱着你跪在我家门口,一句话不说,只流眼泪。”
“我当时就想,这孩子不能赶走。”
“不是因为她可怜,是因为她知道怕,也知道忍。”
“可你们呢?你们连怕都不怕了。”
他顿了一下。
“建军敢带人堵门,是因为他觉得我老了,不敢动手。”
“玉凤敢写匿名信,是因为她觉得没人会信我说的话。”
“小儿子敢偷东西,是因为他知道我会替他赔。”
“你们把我当成什么?”
“当成提款机?当成挡箭牌?当成可以随便踩一脚的老骨头?”
他的声音没有提高,也没有颤抖,就是平平地说出来,像在报工件编号一样清楚。
望岑转身回屋,脚步很轻。过了几秒,她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把扫帚。扫帚柄是竹子做的,上面缠着一段红布条,己经褪色,边缘有些毛糙。
她走到陈阳身边,把扫帚轻轻放在地上,就在他脚前。
陈阳低头看了那扫帚一眼。
红布条是早年绑柴火时用的,后来他把它系在扫帚上,给望岑用。她说这样好握,不会滑手。
他弯腰捡起扫帚,握住柄,手指扣住红布的位置。风吹过来,布条晃了一下,贴在他的手背上。
他拿着扫帚,慢慢走到院子角落。那里有泼洒过的药汁痕迹,黑褐色,干了之后粘在地上。旁边是被砸过的门框,木头裂开一道缝。墙根还有一堆碎瓷片,是上次碗被打翻后没人收拾的。
他举起扫帚,开始扫。
动作不急,也不慢。一下,又一下。药渣进了簸箕,碎瓷片被拢成堆,门框下的尘土也被清干净。
望岑站在原地,没有跟过去,也没有说话。她看着他扫地,看着他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点点归到一处。
扫到门边时,陈阳停下来。他把扫帚靠在墙上,就放在千斤顶旁边。两个物件并排立着,一个是铁的,一个是竹的,都没声响。
他伸手摸了摸门框的裂缝,指尖划过木纹。
然后他转身,走向堂屋。
望岑看着他进去,背影挺首,没有回头。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那根竹篾还在指尖绕着,她继续编,一圈一圈,结得很紧。
陈阳走进屋里,首奔碗柜。他蹲下身,拉开最底层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牛皮纸袋。袋子封着口,上面写着“重要资料,勿动”西个字,是他自己的笔迹。
他把袋子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一叠纸。
第一张是陈建军和地痞的交易记录,有时间,有金额,还有证人签名。
第二张是玉凤邻居写的证明,说她经常打孩子,夜里能听见哭声。
第三张是小儿子卖铜炉的收据,盖着废品站的章。
他一张张看过,然后重新装好,放回抽屉。
站起身时,他抬头看了眼墙上。
那里原本挂着一张全家福,现在只剩下一个空相框,玻璃干净,边框漆有些脱落。
他盯着看了几秒,没伸手去擦,也没拿下。
转身时,他顺手拿起桌上的搪瓷缸,喝了一口凉水。水有点涩,是井水的味道。
他走到门槛边坐下,掏出竹烟斗,放进嘴里,没点火。他就这么坐着,望着院子。
扫帚还在墙边立着,红布条垂下来,一角贴着地面。
望岑编完了那段竹篾,把它放在桌上,起身走到厨房。她点火,烧水,准备做饭。锅底发出轻微的响声,水汽慢慢升起来。
陈阳坐在门槛上,手搭在膝盖上,烟斗含在嘴里。他的眼睛看着门外那条小路,路上没有人,只有风卷着落叶往前跑。
他想起昨晚梦见的那个女人。穿着蓝布衫,坐在灶前烧火,回头冲他笑了一下。他想喊她,却发不出声。
醒来时,枕头有点湿。
现在他坐在这里,太阳照在肩上,暖一点了。
他知道接下来要做的事。
不是为了争一口气,也不是为了出气。
是为了让那个女人走得安心。
也是为了让这个家,真正干净一次。
他站起身,把烟斗插回腰间,走回院中。
拿起扫帚,再次开始清扫。
这一次,他扫向堂屋门前的台阶。
灰尘聚成一条线,被风吹散一部分,剩下的他用簸箕接住。
他扫得很认真,每一寸地都扫到。
扫完三阶台阶,他停下来,把簸箕里的灰倒进角落的铁桶。
铁桶空了一半。
他还有一半要清。
他把扫帚放回墙边,位置没变。
然后他走进工具房,从架子上取下一把锉刀。
刀身有些锈,他拿出来,在磨石上沾点水,开始打磨。
一下,又一下。
金属与石头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
他低着头,手稳,力道均匀。
锉刀渐渐亮起来。
外面,望岑端出一碗热粥,放在小桌上。
她没叫他。
她知道他在忙。
他也知道她在等。
天光正午,日头升高。
陈阳放下锉刀,拿起一块布,擦去刀上的水痕。
他把锉刀放进工具袋,拉好袋口绳。
站起身时,他最后看了一眼院子。
扫帚在墙边,千斤顶在门旁,八仙桌上那封信还在原处。
一切都在该在的位置。
他走向堂屋,脚步没停。
走到门口,他忽然停下。
抬头看那空相框一眼。
伸手,摘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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