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岑剪断线头，指尖还捏着那根细白的棉线，目光落在八仙桌上整齐摆放的西个粗瓷碗。她刚想转身去灶房取粥，东屋门口一阵响动，陈玉凤提着个铁皮桶走出来，桶里晃着半桶蓝墨水。
“洗笔呢，顺手倒了。”陈玉凤说着，脚步一偏，桶口倾斜，一股浓稠的蓝色液体泼出，正溅在晾在院中竹竿上的校服前襟。布料吸了墨，迅速晕开一片深蓝，像一块丑陋的疤。
望岑身子一僵，下意识往前一步，伸手想去接，可衣服己经湿透，墨汁顺着衣角滴到地上，砸出几个黑点。
“哎哟，躲不开啊？”陈玉凤把空桶往墙角一靠，嘴角扬起，“这衣服本就是捡来的尺寸，穿不穿得上都难说，脏了正好，省得占地方。”
望岑没动，也没说话，只是盯着那件被毁的衣服。她昨晚才刚补好袖口的裂口，一针一线缝到半夜。那是她唯一一件能穿去村小代课的体面衣服。
堂屋门口传来脚步声，陈阳端着热锅从灶房出来，放在八仙桌上。他看了眼竹竿上滴墨的校服，又扫过陈玉凤那副得意的脸，没吭声，转身走向井边，拎起靠在墙角的铁皮桶。
井绳吱呀转动，凉水灌满桶身。他提着水桶走回来，放在望岑脚边。
“洗。”他说。
望岑低头，手指刚碰到湿冷的衣料，陈玉凤就冷笑出声：“洗？蓝墨水能洗掉？你当自己是神仙？赔钱货穿破衣裳是命，还想穿干净的出门？也不照照镜子。”
陈阳忽然抬高声音：“建军！”
院门外，陈建军正蹲在墙根抽烟，听见喊声，掐灭烟头站了起来。他走进院子，衬衫领口扣子系得严实，金链子在阳光下一闪。
“爸，啥事？”
“过来。”陈阳站在井边，桶里的水纹未平。
陈建军走到八仙桌旁，还没站稳，陈阳突然伸手，一把抓住他衬衫前襟。布料绷紧，纽扣崩开两颗，露出里面发黄的背心。
“你干什么！”陈建军往后退，却被陈阳拽住。
“脱了。”陈阳声音不高，却像铁锤砸地。
“你疯了？这是我的衣服！”
“再啰嗦一句，明天你就不用进这个门。”陈阳眼神没动，手也没松。
陈建军咬着牙，手指抖了几下，终于自己动手解剩下的扣子。他把衬衫甩在地上，胸口起伏，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陈阳弯腰捡起衬衫，抖开，递给望岑。
“换上。”
望岑愣住，手悬在半空。
“我说，换上。”陈阳重复，语气不容置疑。
她接过衬衫，布料还带着体温和汗味，宽大得不像话。她抱着衣服快步走进西厢房，门轻轻合上。
院子里静了几秒。
陈玉凤瞪着眼：“爸，您这是什么意思？建军辛辛苦苦上班，您把他衣服扒了给外人穿？传出去不怕人笑话？”
“笑话？”陈阳低头拍了拍手上的灰，“你刚才泼墨的时候，怕过笑话？”
“我那是……”
“你那是故意。”陈阳打断她，“一件衣服值多少钱？可人心坏了，比破布都不如。”
陈建军盯着地上残留的纽扣，猛地抬头：“她凭什么穿我的衣服？我又没弄脏她的！”
“她洗了一夜衣服，补了一夜纽扣。”陈阳看着他，“你干了什么？搬了两天行李就喊累，扫个地像拖尸。现在连件衬衫都舍不得？”
“这不是舍不舍的事！”陈建军声音拔高，“这是脸面！”
“脸面？”陈阳冷笑，“你妹妹当众泼人墨水，你不说拦，还在这儿讲脸面？你们要是觉得光着上街有脸，那就去。”
他环视两人：“从今天起，谁再毁别人东西，我就收谁身上穿着的。洗不干净，就光着出门。我不信这村里，真没人敢穿衣服。”
陈玉凤张嘴要骂，陈建军却突然伸手拦住她。
她扭头看他：“你干嘛？”
陈建军没答，眼睛死死盯着陈阳。他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开口。
片刻后，西厢房的门开了。
望岑走出来，身上套着那件的确良衬衫。袖子长过手背，她卷了两折；衣摆垂到大腿，走路时布料擦着膝盖。她低着头，脚步很轻，可脊背挺得笔首。
陈阳看了她一眼，点点头。
她走到竹竿前，取下那件染墨的校服，叠好抱在怀里，然后蹲下身，开始拧井边洗衣盆里的水。
陈玉凤还要说什么，刚张嘴，陈建军又伸手按住她肩膀。
“别说了。”他声音哑。
“你怕他？”她瞪眼。
“我不是怕。”陈建军盯着陈阳的背影，“我是明白了一件事——他这次，是真的不管血缘了。”
陈玉凤脸色变了变，没再出声。
陈阳坐在门槛上，从工具袋里摸出竹烟斗，塞了烟丝，划火柴点上。火光一闪，映亮他半边脸，皱纹深得像刻进去的。
他抽了一口，烟雾缓缓升腾。
望岑抱着脏衣服走进西厢房，门关上前，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陈阳仍坐在那儿，不动，不语，像一尊守门的石像。
陈建军低头看着自己只剩背心的上身，风吹过来，有点凉。他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纽扣，一颗一颗攥进手心，指甲掐进肉里，也没松。
陈玉凤咬着嘴唇，忽然抬脚踢翻了墙角的空墨水瓶。瓶子滚了几圈，卡在砖缝里，瓶口朝天，黑洞洞的。
陈阳没看她，只把烟斗磕了磕，烟灰落在门槛前，碎成粉末。
望岑在屋里打开旧木箱，把染墨的校服放进最底层，上面压了一块干净毛巾。她伸手摸了摸身上这件宽大的衬衫，布料粗糙，可很暖。
她坐到床沿，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昨天还在补纽扣，今天却捧着一件不属于她的衣服，像接过一道无声的令旗。
院外传来几声狗叫，接着是邻居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王淑芬的声音在院墙外响起：“哎，老陈家这是闹哪出？建军咋光着膀子？”
没人应。
陈阳抬起眼，望着檐下的晾衣绳。那件洗过的旧衬衫还在轻轻晃动，袖子空荡荡的，像在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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