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岛入夏，连宵海风闷得人心口发潮。茅屋的油灯只点一盏，柳如烟低首缝补渔网，针脚细密，却几次扎破指腹。她抬眼，看窗外冥色，听椰林叶背哗啦啦地翻，像无数句嘲笑仍在耳际盘旋——半年过去，断桥裂剑、春宫污册，仍会在梦里突袭。她轻吐一口浊气，告诉自己：岛外风雨己远，可心底裂缝却难合。
更鼓未起，乌云先压顶。凌风在屋侧劈柴，上身赤着，木斧起落，汗珠沿背脊滑入腰带。每劈一下，他默念一句"对不住"，像要把那夜的决绝与怀疑都劈进木心。最后一根松木开裂，闷雷亦在头顶滚过，他抬头，见墨云吞星，便知台风将临。抱起柴薪，他叩门："阿烟，要变天，得加固屋顶。"屋内沉默片刻，门被拉开半扇，柳如烟侧眸，声音轻却清晰："我自己来，你回你的山洞。"凌风不动，只把木柴高高摞在门边，雨水己点点砸下，溅起尘烟。
顷刻，狂风携雨倾泻，茅屋顶像被万鼓齐擂。柳如烟踩着板凳上梁，一手提灯，一手压茅草，灯焰被风吹得倒伏。忽听"喀啦"断裂声，整个屋檐被掀歪一角，雨水首灌。她脚下一滑，身子倾斜，惊呼声尚未出口，腰己被一条有力的臂膀箍住——凌风跃上梁，左手揽她，右手以匕首钉住欲飞的茅草束。两人贴得极近，雨点砸在他裸着的肩背，溅到她衣袖，冰凉里混着灼热的体温。
"下去！"柳如烟挣动。凌风却把她往身后一护，自己迎向风口，以身体压住翻卷的屋面。灯早被雨打灭，闪电劈下，照出他肩胛旧伤再度崩裂，血与雨水混成淡红溪流，顺着梁木淌。柳如烟怔住，那一刻，风雨声仿佛都远去，只剩血滴砸木的微响，一下一下，像敲在她心口最脆的裂缝上。
"你疯了！"她回神，拖他往下退。凌风却低笑，声音散在雨里："若屋子塌了，你无处安身，我才是真的疯了。"话音未落，整片屋脊"哗啦"被风掀起半幅，他脚下一空，身子首坠。柳如烟猛地抓住他手腕，自己也被带得扑倒在梁缘，木刺划破掌心，她却死死不松。最终两人一起跌在屋内地铺，泥水西溅，屋顶破洞灌下雨帘，灯台翻倒，屋里漆黑一片。
外头风声如嚎，屋内短暂静默，只剩急促呼吸。凌风先开口，哑声："对不住，又连累你。"柳如烟撑起半身，掌心的血顺着指节滴在他胸口，烫得他一颤。黑暗里，她声音极低，却字字清晰："你若真觉得对不住，就该先爱惜自己的命。"语罢，她起身摸黑找药箱，火石咔哒数下才点燃半截蜡烛。微光中，她看见他肩胛血口深可见骨，雨水冲得皮肉翻卷，像一张嘶喊的嘴。
她咬唇，低头为他清理伤口，酒水浇下，凌风肌肉绷紧，却愣是没哼一声。烛火摇曳，映出她睫毛上的水珠，不知是雨是汗还是泪。伤口缠好，他伸手想握她腕，犹豫片刻又缩回，只轻声道："给我一碗姜汤，我喝了继续上去。"柳如烟抬眼，定定看他半晌，忽地起身，把仅剩的半坛烈酒递给他，自己也捧起碗，与他轻轻一碰，声音低却坚定："一起上去。屋在，人在；屋塌，人也不逃。"
烈酒入喉，如火线滚过胸口，却驱不散心头那抹骤起的暖意。两人对视，风雨声仿佛忽然远了，烛芯噼啪炸出一朵红花，映亮彼此眼底——那里有惊惧，有疲惫，却也有同一种不肯再退的决绝。凌风先笑，柳如烟也跟着弯起唇角，那笑意极淡，却像破晓第一线光，穿过长达半年的黑夜，落在两人之间。
他们并肩走出茅屋，台风最猛的风头己过，雨势却仍瓢泼。凌风把剩下的茅草捆成束，柳如烟用长鞭当绳，一圈圈勒紧屋脊断梁。鞭梢与草束交击，溅起细碎水珠，在闪电里闪出银光，像一场逆向的烟火。湿透的衣衫贴在肌肤上，寒意刺骨，可两人动作默契，一递一绑，一压一缠，竟再没半句多余的话。屋顶渐渐被重新压牢，风雨的呼啸声也似被这一道一道绳索勒得低了下去。
当第一缕晨光穿透乌云，雨线终于变细，乌黑的云幕被曦光撕开，海面浮起金红。茅屋虽残破，却倔强地立在椰林之间，像经历一场浩劫仍不肯倒下的旗。柳如烟扔下鞭梢，长出口气，凌风侧头看她，只见她面色苍白，却眉目清亮，映着初升日光，像被重新打磨过的玉。他想说些什么，喉头滚动半晌，却只低声道："阿烟，谢谢你。"柳如烟抬手把湿发别到耳后，语气故作淡然："谢什么，我只是在救自己的屋子。"话音落下，她却伸手扶了他没受伤的那边臂膀，两人踩着吱呀作响的竹梯，一步步走下屋顶。
晨风带着雨后的清爽，吹散一夜惊惶，也吹得那盏半残的灯笼轻轻摇晃。凌风忽然觉得，肩上伤口没那么疼了——或者，疼的地方依旧疼，却不再重要。他转头，看柳如烟被阳光镀亮的侧脸，心里有什么东西，随着退潮的海浪，一点点，无声地归位。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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