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爬到竹竿顶的时候,苏强的车刚拐过村东头的老石桥,就被一道明晃晃的光刺了眼。不是太阳,是村口那棵百年老槐树下攒动的人影——男人们光着膀子蹲在石头上抽旱烟,女人们抱着孩子倚着树干纳鞋底,连平时难得出门的几个老爷子,也拄着拐棍聚在磨盘边,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似的,齐刷刷钉在那辆黑色轿车上。
车还没停稳,一阵土黄色的烟尘就卷着人声扑过来。二柱子率先从人群里窜出来,他昨天刚在县城修了自行车链条,此刻裤腿上还沾着机油,扒着车窗的手在玻璃上印出几个黑印子:“强子哥!真是你的车?我昨儿听王大爷说你开回辆‘铁疙瘩’,还以为他老眼昏花了呢!”
苏强刚拉开车门,一股混合着汗味、皂角味和牲口粪便的气息就涌了进来,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随即又松开,咧开嘴露出憨厚的笑:“咋能是假的?你看这方向盘,还热乎着呢。”他拍了拍方向盘上的皮质纹路,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得意,“我妹给买的,说我跑工地风吹日晒的,该换个遮风挡雨的。”
“你妹?苏晴?”蹲在石头上的刘老五猛地站起来,烟锅子“啪”地掉在地上,露出半截烧黑的烟丝,“就是那个在上海打工的丫头?她……她能挣这么多钱?”
这话像往滚油里撒了把盐,人群“嗡”地炸开了锅。抱着孩子的王婶手一抖,怀里的奶娃“哇”地哭了,她却顾不上哄,眼睛瞪得溜圆:“我前年去上海走亲戚,看见人家开这种车的,都是穿西装打领带的!晴丫头一个姑娘家,在那边干啥营生?”
“能干啥?肯定是攀上高枝了!”站在后排的李寡妇尖着嗓子接话,她的蓝布头巾被风吹得歪到一边,露出几缕枯黄的头发,“我早说这丫头有福气,小时候就看着比别家孩子机灵,果不其然,现在出息了,连哥都跟着沾光!”
苏妈妈从副驾下来,手里的布包被挤得变了形,她护着包往人群外挪了两步,笑着给相熟的老人递糖:“别听他们瞎咧咧,晴晴就是运气好,在公司里升了职,挣了点辛苦钱,想着她哥不容易,才买的车。”
“升职能挣这么多?”有人不依不饶,“我家大柱在县城当经理,一个月才三千块,买辆电动车都得攒半年!这汽车不得十几万?她得挣多少年?”
“说不定是中了彩票!”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立刻有人附和——
“对!我前阵子还看见苏强去镇上小卖部买过彩票!”
“肯定是中了!不然哪来这么多钱?”
“怪不得前阵子见他媳妇林秀总往镇上跑,原来是去兑奖了!”
议论声像潮水似的涌过来,有羡慕,有嫉妒,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揣测。苏强被围在中间,脸上的笑渐渐僵了,他想解释妹妹开了公司,却被七嘴八舌的问话堵得说不出话。林秀抱着乐乐站在车后,下意识地把孩子往怀里紧了紧,脖子上的金项链被阳光照得发亮,引来几道探究的目光,让她浑身不自在。
“都围在这儿干啥?堵着路了不知道?”一声洪亮的嗓门劈开人群,是村支书家的大儿子张磊,他刚从镇上拉化肥回来,拖拉机“突突”地冒着黑烟,“人家苏强买辆车是好事,你们跟苍蝇似的围着,像啥样子?”
张磊在村里算是见过世面的,早年去深圳打过工,说话有几分分量。人群松动了些,有人讪讪地往后退,却还是舍不得走,眼睛首勾勾地盯着车身。张磊跳下车,走到苏强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行啊强子,有福气。你妹在哪发财?回头我让我家小子也去学学。”
“就是开了个小公司,没啥大本事。”苏强总算找到机会插话,声音有点发紧,“谈不上发财,就是……就是比打工强点。”
“开公司?”张磊眼睛一亮,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啥公司?挣大钱的吧?不然能买得起这‘帕萨特’?我记得这车得二十多万呢!”
苏强心里咯噔一下——他只知道车是妹妹买的,具体多少钱、啥牌子,他压根没问过。被张磊这么一说,他才后知后觉地觉得这车确实扎眼,额头顿时冒了层细汗,只能含糊着:“没……没那么贵,打折买的。”
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不信,人群里顿时响起几声嗤笑。李寡妇捂着嘴笑:“强子还怕我们借你的?真是,中了奖就大大方方承认,藏着掖着干啥?”
“谁中彩票了?”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人群外传来,是苏强的爷爷,他拄着拐棍被张奶奶扶着,蓝布褂子的前襟沾着几片草叶,“我孙女在上海开公司,合法经营,光明正大挣的钱,买辆破车咋了?比某些人偷鸡摸狗强!”
老爷子年轻时练过武,嗓门洪亮,一句话怼得李寡妇脸涨成了猪肝色——谁都知道她男人前几年偷过邻居家的玉米,被抓着现行还耍赖。李寡妇“呸”了一声,抱着胳膊扭过脸:“谁偷鸡摸狗了?我说错了还不行?”
人群里一阵哄笑,气氛却缓和了些。张奶奶拉着苏晴往爷爷身边走:“晴丫头快跟你爷回家,灶上还炖着排骨呢。”她又转头冲人群喊,“都散了吧!想来看热闹的,等会儿到我家来喝口水,让你们看个够!”
村民们嘻嘻哈哈地往后退,却没真的散去,只是退到离车几步远的地方,继续指指点点。有人蹲在地上画着圈,嘴里念念有词地算着车钱;有人拉着苏强的堂弟打听苏晴的底细;还有几个半大的小子,绕着车胎转圈,用手指头抠轮胎缝里的小石子。
苏强把车停在爷爷家院门口的空地上,刚拉上手刹,就有几个妇女凑到林秀身边,七嘴八舌地问——
“林秀,你脖子上这金链子是晴丫头买的吧?得好几千?”
“这手镯看着也沉,戴着干活方便吗?”
“晴丫头在上海是不是认识大老板?能不能给我家闺女介绍个对象?”
林秀被问得脸红,下意识地把项链往衣领里塞了塞,含糊着:“没多少钱,就是个心意……”
“啥心意啊,这得一万多吧?”王婶的眼睛像扫描仪似的在她身上扫来扫去,“前阵子见你还在地摊买十块钱三双的袜子,这才多久就戴上金镯子了?强子,你可得防着点,别让你媳妇手里钱太多,女人有钱就变坏……”
“你说啥呢!”苏强的火气一下子上来了,他最听不得别人说林秀坏话,“我媳妇啥样人村里人不知道?轮得着你在这儿嚼舌根?”
王婶被他吼得一哆嗦,撇撇嘴往后退:“我不就是好心提醒吗?凶啥凶……”
“行了强子,别跟她一般见识。”苏妈妈拉住他,往院里推,“快帮晴晴把东西搬下来,别让你爷等急了。”
几个人刚把营养品和给老人买的新衣服搬进院,就听见院墙外传来一阵摩托车的轰鸣,是村广播员刘会计。他把摩托车停在老槐树下,支起车梯,从挎包里掏出个锈迹斑斑的大喇叭,对着喇叭吹了口气,清了清嗓子:“都注意了啊!紧急通知!下午三点在村部开大会,讨论修水渠的事,每家必须来一个人……”
喊完通知,他没立刻走,反而推着摩托车往苏强家院门口凑,眼睛首勾勾地盯着轿车:“强子,这车真是你妹买的?她在上海做啥生意啊?我家那口子想在镇上开个服装店,你看……”
“我妹就是个普通生意人,帮不上啥忙。”苏强堵在门口,语气里带着不耐烦,“刘会计要是没事,就赶紧去下一家通知吧,别耽误了开会。”
刘会计碰了个软钉子,讪讪地跨上摩托车,临走前还回头看了眼轿车,嘴里嘟囔着:“开公司?我看是搞传销吧……”
这话虽然轻,却像根针似的扎在苏晴心上。她站在门后,听着院墙外越来越热闹的议论声,忽然觉得这阳光有点刺眼。小时候在村里,谁家买了台黑白电视,全村人都跑去看;谁家男人在外挣了钱,回来盖了瓦房,能被人念叨大半年。那时候的羡慕是纯粹的,带着点淳朴的向往,可现在,怎么就变了味呢?
“别往心里去。”林秀端着碗水走过来,递给她,“村里人就这样,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好。前几年老赵家儿子考上大学,他们也说人家是走后门,结果人家现在在城里当老师,他们又凑上去巴结。”
苏晴接过水,碗沿有点烫,像她此刻的心情:“我就是觉得……有点对不起哥。本来想让他风光点,没想到引来这么多是非。”
“风光咋能没是非?”爷爷不知啥时候拄着拐棍站在门口,脸上的皱纹里还沾着点灶灰,“我年轻时候挣了钱盖瓦房,村里人也说我是偷了地主家的东西,结果呢?我用瓦片给他们修漏雨的房顶,修着修着,闲话就没了。人活一辈子,不是活给别人看的,是活给自己的心看的。”
老爷子说着,往院墙外瞅了一眼,几个孩子正趴在车窗上往里看,被张奶奶拿着扫帚赶开了。“让他们看,看够了就不看了。下午你哥开车带你去村西头的水库转转,让他们看看,咱苏家的日子,是靠自己挣来的,不是偷来抢来的。”
苏晴看着爷爷眼里的光,心里忽然亮堂了。她走到院门口,看着那些还在议论的村民,看着他们眼里的羡慕、嫉妒和好奇,忽然觉得没那么难受了。这或许就是人情冷暖吧——有人真心为你高兴,有人等着看你笑话,有人想沾点便宜,有人藏着坏心思。但不管别人怎么看,日子终究是自己的,就像这院子里的向日葵,不管风吹雨打,始终朝着太阳的方向。
中午吃饭的时候,院墙外总有人故意放慢脚步,耳朵贴在墙上听动静。苏晴听见王婶和李寡妇在墙外嘀咕——
“你说他们家今天中午是不是得炖肉?我闻着香味了……”
“肯定的!中了那么多钱,不得好好吃一顿?”
“我猜晴丫头肯定带回来不少钱,说不定就藏在那汽车后备箱里……”
林秀把最后一碗排骨端上桌,听见这话,忍不住想出去理论,被苏强拉住了。“让她们说,越说越有劲,等会儿吃完饭,我开车带着你和妈去镇上赶集,让她们看看,咱不仅有车,还能随时去镇上买肉吃。”
乐乐啃着排骨,油乎乎的小手拍着桌子:“爸爸,我也要去!我要让小花看看我的新裙子!”小花是邻居家的女孩,昨天还嘲笑乐乐穿的旧衣服。
“带你去,让她们都看看咱乐乐多漂亮。”苏强给女儿夹了块排骨,眼里的光比车身上的漆还亮。
午后的阳光穿过槐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苏强发动车子的时候,院墙外的议论声忽然停了,像是被按了暂停键。他降下车窗,冲站在门口的爷爷挥了挥手,然后踩下油门,黑色的轿车缓缓驶出村口,留下一道越来越远的车辙。
村民们站在原地,看着车影消失在路的尽头,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王婶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有啥了不起的,不就是辆破车吗?指不定是贷款买的,看她能风光多久!”
李寡妇却没接话,她盯着那道车辙,忽然想起十年前苏晴考上大学,家里凑不齐学费,苏强骑着自行车挨家挨户借钱,她把大门关得死死的,连句好听话都没说。现在想想,心里忽然有点不是滋味。
张奶奶把扫帚往墙上一靠,叹了口气:“人啊,还是得积点口德。人家孩子有出息,是人家的本事,总比那些游手好闲的强。”她说着往家走,心里盘算着,下午得去给苏晴的奶奶送几个刚蒸的菜窝窝,老人牙口不好,吃这个正好。
阳光越升越高,老槐树下的人影渐渐散去,只剩下那辆黑色轿车留下的车辙,在黄土路上格外显眼。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从村东头传到村西头,从这家的炕头传到那家的灶台,有人添油加醋,有人唉声叹气,有人默默盘算着该如何搭上这根“发财的线”。
而此时的苏晴,正坐在车里,看着窗外掠过的玉米地和土坯房,听着乐乐唱跑调的儿歌,心里忽然一片平静。她知道,这场围观只是开始,接下来还会有更多的目光、更多的议论,甚至更多的麻烦。但那又如何呢?她回来,是为了家人的温暖,不是为了堵住别人的嘴。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本就是生活的常态。重要的是,在这冷暖之间,守住自己的本心,护住身边的人,就像爷爷说的那样,活给自己的心看。
车窗外,一只麻雀从玉米地里飞起来,扑棱着翅膀,朝着太阳的方向飞去。苏晴看着那小小的身影,忽然笑了——不管别人怎么看,她的路,终究要自己走下去,而且要走得稳稳当当,亮亮堂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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