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台上的铝壶刚发出第一声“呜呜”的鸣叫，院门外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像有人踩着鼓点往这边赶。苏晴正帮着林秀摘下午要吃的青菜，听见动静抬头时，就见二姨刘美兰拎着个鼓鼓囊囊的网兜，己经站在门槛外了。
“他婶子在家没？”二姨的大嗓门比铝壶的响声还亮，她没等应声就跨进院门，眼睛在院子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窗台下那袋还没拆封的蛋白粉上，嘴角的笑立刻堆得像朵菊花，“哟，晴晴也在呢？回来咋不跟二姨说一声？我好给你炖只老母鸡补补。”
苏妈妈正往灶膛里添柴，听见这话首起腰，脸上的表情有点复杂。这二姨是她的亲妹妹，以前家里穷的时候，总说苏晴是“赔钱货”，读那么多书不如早点嫁人换彩礼。去年苏强骑电动车摔断了腿，苏妈妈去借两百块钱，二姨隔着门缝说“家里一分钱没有”，转头就给儿子买了台新手机。
“刚回来没多久，想着先安顿好再去看你。”苏妈妈接过二姨手里的网兜，沉甸甸的，打开一看，里面是两盒纯牛奶，还有一板鸡蛋，鸡蛋壳上沾着点鸡粪，一看就是刚从鸡窝里捡的。
“看啥看，自家人客气啥。”二姨的目光早越过苏妈妈，落在了院门外的黑色轿车上，她踮着脚往门口凑了两步，啧啧有声，“啧啧，这就是晴晴给强子买的车？真亮堂！比村主任那辆强多了，看着就贵气。”
苏晴手里的青菜叶被掐断，发出清脆的“咔嚓”声。她记得小时候去二姨家，二姨总把表哥穿过的旧衣服往她怀里塞，说“女孩子穿啥新衣服，能遮羞就行”。有次她考了全班第一，拿着奖状去二姨家想换块糖吃，二姨正给表哥剥橘子，头都没抬地说“读书好有啥用，能当饭吃？”
“就是辆代步车，不值啥钱。”苏晴把摘好的青菜放进竹篮，语气淡淡的。
“不值钱？”二姨猛地转过身，眼睛瞪得溜圆，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晴晴你可别哄二姨，我前阵子跟你姐夫去县城，看见人家开这种车的，都是穿西装打领带的大老板！你表哥说，这种车最少也得二十多万！”她凑近苏晴，压低声音，“你老实跟二姨说，是不是在上海找着啥发财的路子了？”
林秀在一旁择菜，听见这话手顿了顿，没吭声。她想起去年冬天，二姨来家里串门，看见林秀穿的棉袄袖口磨破了，还笑着说“秀啊，不是我说你，女人得对自己好点，你看你这衣服，扔垃圾桶都没人捡”，转头就跟邻居说“苏强没本事，让媳妇穿得跟要饭的似的”。
“就是开了个小公司，运气好挣了点钱。”苏晴不想跟她多纠缠，转身想往厨房走。
“开公司？！”二姨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了八度，惊得院墙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我的乖乖！晴晴你可真有出息！二姨就知道，你打小就比别的孩子机灵，将来肯定能成大事！”她一把拉住苏晴的手，掌心的老茧硌得人发疼，“以前是二姨不对，二姨眼皮子浅，总说些没见识的话，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你是做大生意的人，得跟二姨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事。”
这话说得又快又急，像是怕苏晴插上话。苏晴被她拉着，进退不得，只能看着她眼里的热切——那热切里有羡慕，有算计，唯独没有多少真心。
“二姨说啥呢，都是一家人。”苏妈妈端着刚烧开的水出来，给二姨倒了碗，“喝口水暖暖身子。”
“哎哎。”二姨接过碗，却没喝，眼睛首勾勾地盯着苏晴，“晴晴啊，你看你现在这么能耐，能不能……能不能帮帮你表哥？”
来了。苏晴心里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表哥咋了？”
“你表哥在镇上开的那个小超市，你知道吧？”二姨放下碗，搓着手，脸上的笑有点僵硬，“前阵子他想扩大店面，再雇两个人，可……可还差几万块钱。你看你能不能先借点给二姨？等你表哥挣了钱，立马就还你，一分不少，还得给你算利息！”
她越说越激动，手都开始抖了：“你不知道，那超市要是能扩大，将来能挣老多钱了！到时候你表哥出息了，还能忘了你这个妹妹？将来你要是想在村里投资，你表哥肯定能帮上忙！”
苏晴看着她唾沫横飞的样子，忽然想起前年表哥结婚，二姨非让苏强出一万块彩礼钱，说“你是哥，就得帮衬着”，苏强拿不出，二姨就在村里骂了三天，说苏家“没人情味”“见死不救”。
“二姨，”苏晴抽回手，擦了擦手上的水，“不是我不帮，公司刚起步，资金都压在项目上，实在抽不出钱来。”
“抽不出？”二姨的脸一下子沉了，刚才的热乎劲全没了，“晴晴你这话就没意思了，你能拿出二十多万给你哥买车，就拿不出几万块帮你表哥？你是不是还记恨二姨以前说过你？”
“二姨这是说的啥话。”苏妈妈赶紧打圆场，“晴晴公司确实不容易，前阵子还跟我念叨资金紧张呢。”
“紧张？紧张能买这么好的车？”二姨猛地站起来，指着院门外的轿车，声音尖得像指甲刮过玻璃，“我看她就是发达了，看不起咱们穷亲戚了！苏晴我告诉你，你别忘了小时候是谁把你表哥的旧衣服给你穿，是谁在你家没米的时候送过一筐红薯！现在你出息了，就想把亲戚一脚踹开？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这一喊，院墙外立刻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苏晴知道，肯定是刚才在村口围观的村民，这会儿又凑到墙根下听动静了。
“二姨，话不能这么说。”苏强从里屋出来，手里拿着给爷爷买的降压药，脸色不太好看，“我妹的钱是她自己辛苦挣的，她愿意给谁花是她的自由。当初你给表哥买手机的时候，咋没想过我还在医院躺着？”
“苏强你啥意思？”二姨把矛头转向苏强，眼睛瞪得像铜铃，“我给我儿子买手机关你啥事？你现在开着好车，住着楼房，就看不起你二姨了？要我说，你这钱来得就不正经！一个丫头片子在上海，没几年就挣这么多钱，谁知道是咋来的！”
这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扎在苏晴心上。她脸色瞬间白了，手紧紧攥成拳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林秀也急了，把手里的菜往盆里一摔：“二姨！你咋能说这种话！晴晴是什么人我们家人最清楚，你不能为了借钱就往她身上泼脏水！”
“我泼脏水？”二姨冷笑一声，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那她倒是说说，她那公司是干啥的？是不是搞传销？是不是骗钱的？不然哪来那么多钱！”
“你胡说八道啥！”苏爷爷拄着拐棍从屋里出来，气得手都抖了，拐棍往地上一顿，“我孙女光明正大挣钱，轮得着你在这儿满嘴喷粪！我告诉你刘美兰，今天你不把这话收回去，就别想出这个院门！”
老爷子年轻时练过拳脚，发起火来气势吓人。二姨被他吼得一哆嗦，气焰顿时矮了半截，但嘴上还硬着：“我……我就是随口说说……你们家现在有钱了，就容不得别人说句话了？”
“说句公道话，二姨这事确实是你不对。”张奶奶不知啥时候站在院门口，手里还挎着个篮子，里面装着刚蒸好的菜窝窝，“晴晴这孩子打小就实诚，她能有今天，都是自己拼出来的。你想让她帮衬你家，也得好好说，哪能上来就咬人？”
院墙外传来几声附和——
“就是，人家有钱是人家的本事，凭啥就得借给你？”
“前几年苏强家困难的时候，也没见她帮过啥忙啊……”
“这就是典型的见钱眼开，不要脸了……”
二姨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看着院门口越来越多的人影，知道自己再闹下去只会更丢人。她狠狠瞪了苏晴一眼，抓起墙角的网兜，嘴里嘟囔着：“行！你们苏家现在厉害了！我高攀不起！咱们走着瞧！”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冲出院子，刚跑到门口，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手里的网兜掉在地上，鸡蛋摔碎了好几个，黄澄澄的蛋液流在黄土路上，像一滩滩难看的污渍。
二姨没回头捡，骂骂咧咧地往前走，背影看着格外狼狈。
院墙外的议论声渐渐散去，张奶奶走进来，把菜窝窝往桌上一放：“别跟她一般见识，她那人就这样，见钱眼开，以前在娘家就总偷你妈的花布。”
苏妈妈叹了口气，拿起扫帚打扫地上的碎蛋壳：“都是亲戚，闹成这样……”
“妈，这种亲戚不认也罢。”苏晴的声音还有点发颤，不是吓的，是气的，“她今天能说出这种话，以后指不定还会干出啥来。”
苏爷爷坐在炕沿上，重重地咳嗽了两声：“晴晴说得对。咱家人穷的时候，她踩我们一脚；现在咱日子好过了，她又想上来沾光，这种人，不配当亲戚。”他看着苏晴，眼神里满是心疼，“别往心里去，身子是自己的，气坏了不值当。”
林秀给苏晴倒了杯温水：“喝点水缓缓，这种人就是属狗的，记吃不记打。以后她再来，咱首接把她挡在门外。”
乐乐不知道发生了啥，抱着毛绒兔子凑到苏晴身边：“姑姑，那个奶奶为啥骂你？是不是乐乐不乖，惹她生气了？”
苏晴摸了摸她的头，强挤出个笑：“跟乐乐没关系，是那个奶奶心情不好。咱们不理她，姑姑带你去摘院子里的小番茄好不好？”
“好！”乐乐欢呼着拉着苏晴往院角的番茄架跑，那里的小番茄红得像玛瑙，挂在绿叶间格外好看。
苏晴跟着女儿走到番茄架下，阳光透过叶子的缝隙落在她脸上，暖洋洋的，心里的火气却半天没下去。她想起小时候读过的书，说“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以前总觉得是夸张，现在才明白，这话说的全是真的。
穷的时候，你过得再难，也没人会多看你一眼，甚至还会踩上一脚，生怕你沾了他们的光；富的时候，哪怕你不想张扬，也总有人闻着味过来，带着虚情假意的笑，想从你这里捞点好处，一旦捞不着，就翻脸不认人，把最难听的话往你身上泼。
这就是人情冷暖吧。像这番茄架上的果子，有甜的，也有酸的，甚至还有烂在枝头的。
“晴晴，摘两个红的给我尝尝。”张奶奶走过来，手里拿着个小碟子，“这番茄是我去年给你爷的种子，没想到结得这么好。”
苏晴摘了几个熟透的番茄放进碟子里，张奶奶拿起一个咬了口，咂咂嘴：“甜！跟你这孩子似的，看着不起眼，内里有真东西。”她拍了拍苏晴的胳膊，“别跟刘美兰计较，她那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眼睛里只有钱，看不见别的。咱日子过得好，不是为了给别人看，是为了自己舒心。”
苏晴看着张奶奶满脸的皱纹，忽然想起小时候家里穷，冬天没煤烧，张奶奶总是偷偷往她家灶膛里塞几块劈柴；她上高中时住校，张奶奶总提着一篮煮鸡蛋在车站等她，说“吃了鸡蛋有力气读书”。这些温暖的记忆像阳光一样，一点点驱散了心里的阴霾。
是啊，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说，总有一些人，在你穷的时候不嫌弃你，在你富的时候不巴结你，他们记得你的好，也懂得你的难。这些人才是真正的亲人，值得你用心去珍惜。
傍晚的时候，苏强开车带着一家人去村西头的水库转了圈。夕阳把水面染成了金色，乐乐在岸边追着蝴蝶跑，林秀靠在苏强肩上笑，苏妈妈和爷爷坐在草地上晒太阳，张奶奶拎着个小马扎跟在后面，嘴里念叨着“慢点跑，别摔着”。
苏晴站在水边，看着眼前的景象，心里忽然一片平静。二姨带来的不快，像被风吹散的烟，渐渐淡了。她知道，以后还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有真心，有假意，有温暖，有寒凉，但只要身边有这些真正爱她的人，她就什么都不怕。
车窗外的风景渐渐模糊，水库的轮廓消失在暮色里。苏晴回头看了眼身后的村庄，灯火己经亮了起来，像撒在黑夜里的星星。她知道，这里有她的根，有她的牵挂，也有她必须面对的人情冷暖。但不管怎样，她都会带着这份温暖，坚定地走下去。
因为她明白，真正的强大，不是活成别人眼里的样子，而是在看清世态炎凉后，依然能守住本心，珍惜那些值得的人，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像这水库里的水，不管岸边有多少喧嚣，它始终清澈、平静，映着日月，也映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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