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书院的冬日,因一场不期而至的细雪而更添几分清寒,却也因即将到来的重要讲学而显得躁动不安。山长徐谦日前宣布,致仕多年的礼部右侍郎、当代文坛耆宿张文渊张老大人,不日将莅临书院小住,并与众学子讲论经义。此消息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书院上下激起千层浪。
张老大人虽己致仕,然其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在士林清流中威望极高,更曾担任过两任会试主考,其赏识与提携,对任何有志于科举的学子而言,不啻于一步登天的青云梯。一时间,书院内无论世家寒门,皆摩拳擦掌,意图在张老大人面前一展才华。
沈墨亦知此乃良机。若能得张老大人只言片语的赞许,于他这无根无底的寒门学子而言,便是无形的护身符与巨大的声名。但他更深知,越是如此场合,越需沉心静气,林承宗等人绝不会让他轻易出头。
果然,讲学前一日,林承宗于斋舍中召集亲近同窗,声音虽不高,却足以让路过的沈墨隐约听闻:“……张世伯最重礼法规制,尤恶狂悖僭越之人。明日讲学,座次仪轨,皆需谨守,莫要让些不知礼数之辈,污了世伯清听……”
这话语中的指向,不言而喻。
(承)
次日清晨,雪后初霁,明伦堂内外打扫得一尘不染,炭盆烧得暖融。学子们皆换上最整洁的襕衫,依序入场,屏息静候。堂上主位设二,一为山长徐谦,另一张空置,自是留给张老大人。其下座位,则按书院惯例,依月考名次及斋舍等级排列。沈墨因上月考课甲等第一,座位被安排在致远斋区域靠前位置,与林承宗相距不远。
辰时三刻,钟磬鸣响,徐山长陪同一位清瘦矍铄、身着寻常褐色棉袍的老者缓步而入。老者须发皆白,面容平和,唯有一双眼眸,温润中透着洞察世事的清明,正是张文渊张老大人。
众人起身行礼,气氛肃穆。张老大人微笑颔首,与徐山长一同落座。讲学伊始,徐山长先就《礼记·学记》中“教学相长”一段发问,引众学子讨论。起初,众人尚拘谨,所答皆中规中矩,引朱注,述常理。
林承宗看准时机,率先起身,他并未首接回答,而是就“教学相长”引申开去,论及“师道尊严”与“古礼传承”,言辞雅驯,引证广博,从周代官学说到本朝书院规制,极力强调尊师重道、恪守古礼的重要性。其论述严谨,姿态恭谨,显然投张老大臣所好。张老大人听罢,微微颔首,面露嘉许之色。
林承宗眼中闪过一丝得意,顺势坐下,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沈墨。
(转)
徐山长目光转向沈墨,点名道:“沈墨,你有何见解?”
一时间,所有目光聚焦于沈墨身上。他深知林承宗方才一番论述,己在“尊师重道”的框架下划下界限,若自己再强调“学贵自得”、“疑则有进”,极易被扣上“轻慢师道”的帽子。
沈墨从容起身,先向张老大人与徐山长躬身一礼,方才开口,声音清朗:“学生以为,林兄所言‘师道尊严’,乃维系学问传承之基石,确为至理。然《学记》有云,‘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知困,然后能自强也。’ 此‘自反’与‘自强’,学生浅见,便是‘教学相长’之核心,其关键在于学子心中须有‘自得之趣’。”
他话锋平稳,先肯定了林承宗,继而巧妙地将话题引向深入。“譬如孔子教弟子,同一问仁,答樊迟以‘爱人’,答颜渊以‘克己复礼’,答仲弓则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此非圣人之言有殊,乃因材施教,启其‘自得’之门也。若学子只知记诵师说,不敢越雷池半步,如同临帖只得其形,未得其神,又如何能‘知困’而‘自强’?师者,传道授业解惑,其最终所期,莫非是弟子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若弟子皆墨守成规,学问又如何能推陈出新,与时偕行?”
他并未否定师道尊严,而是将其与学子的主观能动性、创新精神相结合,论述“尊师”与“自得”并非对立,而是相辅相成。他引证孔子教学实例,既显学问功底,又将道理阐述得生动透彻。最后,他更将问题提升到学问传承与发展的高度,格局顿时开阔。
堂内一片寂静。沈墨之论,不卑不亢,既守住了尊师的底线,又阐发了“教学相长”的深层精髓,其思辨之清晰,见解之深刻,远超林承宗拘泥于形式的论述。
张老大人原本平和的目光,此刻骤然亮了起来,他身体微微前倾,仔细打量着堂下这位不卑不亢的青衫学子,脸上首次露出了浓厚的兴趣。徐山长嘴角则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林承宗放在膝上的手,悄然握紧。他万万没想到,沈墨竟能在他设定的框架内,另辟蹊径,反而博得更多青睐。
(合)
“好一个‘自得之趣’!好一个‘青出于蓝’!” 张老大人抚掌轻叹,声音打破了堂内的沉寂,“能将‘教学相长’阐发至此,非深研经典、勤于思考者不能为。不泥古,不违道,心中有敬,眼中有光,方是治学正途。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他转向徐山长,笑道:“谦之,你这白鹿书院,果是藏龙卧虎之地。”
徐山长含笑回应:“文渊公过誉,小子辈还需多加磨砺。”
张老大人点点头,又对沈墨勉励了几句,问了他的姓名籍贯,沈墨一一恭敬作答。
讲学结束后,张老大人特意唤沈墨近前,又询问了几句他对时下士风的看法,沈墨皆谨慎以对,既不过激,亦不迎合,保持了读书人的风骨与见识。张老大人愈发满意。
这一幕,被所有学子看在眼中。谁都知道,沈墨之名,经此一会,己悄然传入这位文坛耆宿的耳中。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林承宗站在人群外围,看着被张老大人勉励的沈墨,脸色平静无波,唯有眼底深处,冰寒刺骨。他精心营造的局面,竟又被沈墨以才学轻易破去,反而助长了其声名!
是夜,沈墨在房中整理今日笔记。韩文博来访,带来一个消息:“沈兄,听闻张老大人离院前,向徐山长索要了你近几次考课的文稿。”
沈墨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旋即恢复如常:“多谢韩兄告知。”
他知道,这既是机遇,亦是更大的考验。张老大人的关注,如同聚光灯,将他照得更亮,也让他更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林承宗的敌意经此一事,必然更深。
而他的前路,在得到一丝曙光的同时,也布满了更为隐蔽的荆棘。
但他无所畏惧,唯有以更坚实的学问,一步步,踏浪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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