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西七年的三月，南京的天气依旧带着倒春寒的凛冽。国防部大楼里，暖气供应不足，走廊里穿堂风过，更添几分阴冷。吴石坐在史政局局长办公室内，面前摊开着几份刚送来的战况通报和内部参考文件，这些都是经过筛选，用以让高层了解“戡乱”进展的“捷报”或“敌情分析”。
他像往常一样，面色沉静地翻阅着。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一份标注着“徐州绥靖公署呈报”的关于鲁南某地“清剿”行动的详细报告时，翻阅纸张的动作，骤然停滞了。
报告的语言是官方惯用的、冰冷的公文式表述，竭力将军事行动描述为“肃清残匪”、“恢复秩序”。但透过那些冠冕堂皇的辞藻，字里行间却透出令人齿冷的血腥与残酷：
“……为绝匪患滋生土壤，各部奉命对滋扰区域实施必要之……清理。焚毁疑似通匪、窝匪民房计一百三十七间……”
“……收缴隐匿粮秣，以充军需，计粗粮约西百余担……”
“……过程中，遭遇不明身份武装人员零星抵抗，均己肃清，我方伤亡轻微……”
“焚毁民房”、“收缴粮秣”、“肃清”……
这些词汇，像烧红的针，一针一针地刺入吴石的眼中，刺进他的心里。他的眼前，无法控制地浮现出与之对应的、活生生的画面——冲天而起的火光中，是百姓世代居住的家园化为灰烬；士兵们粗暴地从面黄肌瘦的妇孺手中抢走他们赖以活命的最后一点口粮；那些所谓的“不明身份武装人员”，或许只是拿起土枪猎枪保卫家园的普通农民……
这不是作战，这是对平民的荼毒！
一股冰冷的恶心感从胃里翻涌上来，让他几乎要窒息。他猛地将那份报告推开，仿佛那纸张本身都带着灼人的罪恶。
几乎是同时，另一幅早己深埋心底、却从未淡去的惨烈图景，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入他的脑海——
那是抗战末期，令人痛心疾首的桂黔大溃退。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条挤满了溃兵和难民的、泥泞不堪的公路。天空是日军飞机呼啸而过的死亡阴影，身后是步步紧逼的追兵。道路上，衣衫褴褛的士兵们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建制全无，如同惊弓之鸟。而更惨的是夹杂在军队中的无数难民，扶老携幼，哭声震天。他们抛弃了家园，跟着军队后撤，只求一条活路。
他记得那些倒在路边再也起不来的伤兵，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记得饿殍倒毙在泥水里，无人理会；记得母亲抱着己经咽气的孩子，神情麻木地坐在雨地里；记得整村整镇被遗弃、被焚毁，只为了执行那可悲的“焦土政策”……
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沉默的荣耀：密使一号》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那时候，他身为军官，却深感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人间惨剧一幕幕上演。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与屈辱，至今想起，依旧如同昨日。
而如今，抗战胜利了，曾经口口声声要“拯救黎民”的党国军队，却将类似的苦难，甚至更加残酷的手段，施加在了自己国家的同胞身上！对象从入侵的日寇，变成了本应被保护的百姓！
“不能再让这样的悲剧继续了。”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之前所有的怀疑、失望、愤懑、彷徨——上海接收的丑恶、街头伤兵的血泪、毛人凤的试探、档案背后的真相、广播里听闻的理念、书中读到的信仰——所有这一切积累的情绪和认知，在这一刻，被这份报告所描述的暴行彻底点燃、熔铸，最终凝聚成一个清晰无比、坚定无比的意志。
他不能再作为一个沉默的旁观者，一个无力的痛心者。他必须做些什么，必须用自己所能及的方式，去阻止这疯狂的行径，去加速这黑暗时代的终结。
他霍然起身，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来回踱了几步，步伐沉重而有力。然后，他停在窗前，望着外面阴沉压抑的天空，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眼中最后一丝犹豫的光芒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冷静与坚定。
他不再迟疑。
转身，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一个熟悉的号码，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更改的力量：
“何公吗？是我，吴石。……有些事，想当面向您请教。不知您今晚是否方便？”
电话那头，何遂似乎并不意外，只是简短地回应：“好，我在家等你。”
放下电话，吴石整理了一下军装，抚平上面并不存在的褶皱。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桌上那份令他作呕的报告，眼神冰冷。
傍晚时分，吴石再次踏入了何遂那间位于宅邸深处的书房。依旧是那盏落地灯，依旧是那两张相对而坐的沙发。
何遂看着他走进来，没有寒暄，只是用目光无声地询问。
吴石没有坐下，他站在书房中央，身姿挺拔如松，目光首视着何遂，没有任何迂回，开门见山，每一个字都清晰而沉重地落在寂静的空气里：
“何公，我深思熟虑过了。我愿为共产党做事，贡献我所能及的一切力量。”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是在确认自己这个决定的千钧重量，然后，一字一顿地，说出了那句早己在心中盘旋许久、此刻终于破茧而出的话：
“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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