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一年六月的岭南,雨季来得格外早。观测所内,吴石举着望远镜的手己经僵持了半个时辰,镜片不断被斜扫进来的雨丝模糊。他刚完成第七炮兵阵地的部署,湿透的军装紧贴在身上,冰凉的触感时刻提醒着眼前的严峻形势。
“吴参谋!急电!”通讯兵踉跄着冲进来,递上的电报纸己被雨水浸得半透,墨迹晕染开来。吴石接过电文,一眼扫过,心脏骤然收缩——“陈炯明叛变,总统府遭炮击,孙总理生死不明”。
指挥所内的空气瞬间凝固,只有雨水敲打铁皮屋顶的嘈杂声响。几名参谋闻声围拢过来,脸上写满了惊愕与不信。吴石的手指重重按在广州的位置,声音沙哑得可怕:“叛军有多少火炮?”
“至少五个炮兵连,控制了观音山制高点……还有两艘炮舰在珠江上巡逻……”通讯兵的声音越来越低,仿佛不敢相信自己汇报的内容。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和嘶鸣。方声涛一身泥泞闯进来,身后的护兵抬着的伤员在担架上发出痛苦的呻吟。方声涛扯下湿透的披风,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淌,这位向来沉稳的指挥官此刻眼中燃烧着怒火。
“必须立刻驰援!”方声涛一拳砸在弹药箱上,震得上面的搪瓷茶缸哐当作响,“但韶关要塞是粤北门户,若倾巢而出,北军趁机南下……”
吴石的目光掠过地图上蜿蜒的北江。雨水敲打着铁皮屋顶,像战鼓催征。他忽然转身,指向要塞炮兵阵地的沙盘:
“不必倾巢而出。给我两个精锐炮兵连,一夜时间。”
方声涛皱眉:“你要强攻观音山?那是叛军炮兵主力所在!”
“不,”吴石的炮队镜反射着煤油灯摇曳的光,“我要让他们主动分兵。”
方声涛沉吟片刻,目光在吴石坚毅的脸上停留良久。最终,他重重拍了拍吴石的肩膀:“好!我给你两个连,再加一个侦察排。但是记住,韶关的安危系于你一身,切不可恋战。”
当夜,吴石亲自率领两支炮兵分队沿北江秘密南下。士兵们用蕉叶和树枝覆盖炮车,在泥泞中艰难前行。雨水如注,冲刷着陡峭的山路。新兵小李滑倒在河滩上,吴石伸手拉起他时,发现这还是个娃娃脸的少年,嘴唇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
“多大了?”
“十、十七……”少年声音发颤,却紧紧抱着怀中的炮弹,“俺爹说,孙总理是咱穷人的指望……”
吴石心头一热,想起了自己十七岁时在保定军校第一次摸到山炮的情形。那时的中国,正处在军阀混战的漩涡中,他立志要用自己所学,为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寻一条出路。
“你爹说得对。”吴石帮少年整了整歪斜的军帽,“记住,我们今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这个国家不再受战乱之苦。”
部队在夜色和雨声的掩护下继续前进。凌晨时分,他们抵达清远渡口。对岸叛军的探照灯划破雨幕,在江面上来回扫视。吴石立即下令:“分散伪装!第一分队制造渡江假象,第二分队随我上山!”
他带着八门山炮开始攀爬飞霞山侧峰。这里地势险峻,碎石在雨水的冲刷下格外湿滑。炮兵们两人一组,扛着拆解后的炮件,在泥泞中艰难前行。突然,前方侦察兵发来信号——发现叛军巡逻队。
吴石立即示意部队隐蔽。雨水打在树叶上的声音掩盖了他们的动静,但也让判断敌军位置变得困难。他屏住呼吸,透过雨幕数着远处晃动的身影:十二人的巡逻队,缓慢走来。
如果此时交火,整个计划将前功尽弃。吴石示意士兵们压低身形,自己则悄悄摸到前方一块巨石后观察。巡逻队似乎并没有发现他们的踪迹,只是例行公事地沿着山路巡视。就在叛军即将转向他们藏身之处时,江对岸突然传来一阵枪声——是第一分队在制造渡江假象。
巡逻队立即被对岸的动静吸引,快速向江边赶去。吴石长舒一口气,挥手让部队继续前进。
当黎明撕开雨云时,吴石在炮队镜里看到了惊人的一幕——叛军正在向韶关方向增兵,队伍蜿蜒如长蛇。
“他们中计了!”观测员兴奋地低呼。
“装定诸元!”吴石的声音冷峻而果断,“瞄准琶江浮桥——但等我的命令。”
阵地上,炮兵们迅速架设好山炮,调整射击参数。雨后的清晨,空气清新却带着硝烟的味道。小李紧张地擦拭着炮弹,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对待什么珍贵的物事。
就在这时,通讯兵气喘吁吁地送来密电:“总统己登永丰舰,叛军正在珠江集结舰艇……”
吴石猛地抬头。雨停了,一缕阳光恰好穿透云层,照亮他坚毅的侧脸。永丰舰是孙中山先生最后的希望,如果让叛军的炮舰完成合围,后果不堪设想。
“改变目标!”他迅速重绘射击诸元,“集中火力,轰击珠江西堤炮台——为永丰舰打开通道!”
这个决定让所有人大吃一惊。炮兵连长急道:“吴参谋!我们只有八门炮,西堤炮台有重兵把守……”
“所以要快!要准!”吴石己经跃上指挥位,“每门炮三发急速射,打完后立即转移!”
阵地上顿时忙碌起来,炮兵们快速调整火炮角度,装填手将炮弹送入炮膛。
八门山炮发出怒吼。炮弹像长了眼睛般掠过渔船上空,精准地落在西堤炮台。浓烟滚滚中,观测员激动地报告:“命中!敌炮台哑火!”
江面上,永丰舰趁机加速,冲破叛军的封锁线。甲板上,有人向着飞霞山方向挥手致意——那是革命火种的传递,是绝境中的希望。
就在他们准备转移时,叛军的报复炮火己然袭来。一颗炮弹在阵地前方爆炸,掀起的泥土泼了吴石满身。
“吴参谋!你的手……”小李惊叫。
吴石这才发现左臂被弹片划伤,鲜血正顺着手指滴落。他撕下衣襟草草包扎,声音依然镇定:“按预定路线撤退。小李,你带三门炮走左路,吸引敌人注意。”
“那您呢?”
“我走右路,给他们留点纪念。”
吴石带领剩下的五门火炮,沿着预先勘察好的小路快速转移。途中,他们遭遇了小股叛军的拦截。在激烈的交火中,吴石亲自操作一门山炮,用仅剩的三发炮弹击退了追兵。
当吴石带着剩余火炮抵达汇合点时,太阳己经西斜。江面上传来好消息:永丰舰趁机突破封锁,孙中山己安全转移。
方声涛亲自带兵接应,看见吴石血迹斑斑的军装,这个硬汉眼眶微红:“好小子!总理专门来电表彰……”
当晚在临时营地,他正在重新包扎伤口,小李捧着个破旧的铁盒过来:“吴参谋,这是弟兄们凑的……磺胺粉,治伤管用。”
吴石打开铁盒,里面除了药品,还有张小心折叠的《孙大总统广州蒙难记》剪报。他抬头看去,年轻的士兵们围在帐篷外,每个人的眼中都跳动着坚定的火光。
“你们……”吴石的声音有些哽咽。
“参谋,我们都识字。”一个老兵站出来,“是您教我们认的字,读的报。”
“总理平安了,咱们这仗就没白打。”小李接着说,脸上是与年龄不符的坚毅。
吴石环视着这些朴实的面孔,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贫苦出身,却愿意为了一个理想中的中国出生入死。这一刻,他深深感到,革命的火种从未熄灭,它在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
很多年后,当他在台湾面对最后的抉择时,依然记得这个雨后的黄昏。不是为了后来的荣辱,而是因为那一刻他真切地感受到——有些信仰,值得用生命去守护。此刻,夕阳的余晖洒在年轻士兵们的脸上,那些充满希望的眼神,己经成为他心中永不熄灭的明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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