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内的低气压持续了数日。边境摩擦的消息虽被刻意压下，但皇帝眉宇间的沉郁和御书房彻夜不熄的灯火，无一不昭示着局势的棘手。粮草调度的难题像一团乱麻，牵扯着各方利益，让素来果决的皇帝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滞涩与烦躁。
吴启良守在殿外，连呼吸都放得轻缓，生怕触怒了龙颜。宫人们更是噤若寒蝉，步履匆匆。
就在这一片压抑之中，沈妙言“偶然”出现在了乾清宫外的回廊下。她并非求见，只是捧着一卷刚从藏书阁借来的地方风物志，似乎正要返回长春宫，途经此地。
见到吴启良，她停下脚步，微微屈膝行礼，目光担忧地望了一眼紧闭的殿门，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吴总管，陛下他……今日可好些了？”
吴启良苦笑摇头，低声道：“劳娘娘挂心，陛下还是为了政务烦忧，午膳都没用几口。”
沈妙言闻言，黛眉轻蹙，眼中流露出真切的忧虑（至少看起来如此）。她沉默片刻，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犹豫了一下，才轻声开口，仿佛只是随口一提：“臣妾方才看书，读到一则前朝轶事，说某地山路险峻，运输极为不便。当地百姓却不依赖大型车马，反而惯用驴队分段运输，虽每次运量少，但周转极快，反比等待大队车马更能应急……也不知是真是假，只是觉得百姓智慧，有时倒也巧妙。”
她说完，像是立刻意识到自己多嘴议论了“运输”之事，触犯了后宫不得干政的忌讳，脸色瞬间白了，慌忙低头请罪：“臣妾失言！臣妾只是看书偶有所得，绝非有意妄议朝政！请总管只当未曾听见……”
吴启良正待说话，身后殿门却“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皇帝萧煜面带疲惫地站在门口，显然是被外面的低语惊动了。他目光扫过惊慌请罪的沈妙言，沉声道：“何事喧哗？”
吴启良连忙躬身回禀：“陛下，是贵妃娘娘途经此地，询问陛下安好，并无他意。”
皇帝的目光落在沈妙言身上，她跪在那里，身体微颤，手中还紧紧攥着那卷书，一副吓坏了的样子。
“你方才说……驴队分段运输？”皇帝忽然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沈妙言猛地抬头，眼中惧色更甚，连忙道：“臣妾胡言乱语……是书上杜撰的野史，当不得真……臣妾再也不敢了……”
皇帝却没有发怒，只是凝视着她。边境粮草难以快速送达，正是卡在几处险要关口，大型辎重队伍行进缓慢，易遭袭击。若化整为零，用小股驮队分批次、多路线快速穿梭……这想法虽看似简单，却恰恰提供了一个全新的、他从未想过的思路！
这不是朝堂上那些大臣提出的要么增兵、要么加饷的常规方案，而是一种更灵活、更贴近实际……甚至带着点“民间智慧”的巧妙破局点！
“那本书，给朕看看。”皇帝伸出手。
沈妙言似乎愣了一下，才慌忙将手中的风物志呈上，指尖因为“害怕”而微微发抖。
皇帝接过，翻到她刚刚看的那一页，果然是一则讲述某地风土人情的杂记，其中寥寥数语提到了当地特殊的运输方式。并非什么兵法政要，就是一本再普通不过的闲书。
所以，她真的只是……偶然看到，偶然提起？
皇帝合上书，再次看向沈妙言。她依旧跪着，低着头，露出一段白皙脆弱的脖颈，仿佛等待审判的羔羊。
可就是这样一只“羔羊”，却在他被冗杂政务困住、焦头烂额之时，无意间用一句话，点破了他思维的死角。
一种极其微妙的感觉涌上心头。不是醍醐灌顶的豁然开朗，而是一种……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心尖的感觉。烦躁依旧，前路仍艰，但这一点微光，却让他紧绷的神经奇异地松弛了一瞬。
他竟不知道，她还会看这样的书，能有这样的……巧思。
“起来吧。”皇帝的声音依旧平淡，却似乎缓和了些许，“不过是闲谈，朕没有怪你。”
沈妙言这才如蒙大赦般谢恩起身，却依旧不敢抬头。
“晚些时候，朕要去看看太后。”皇帝忽然道，“你若无事，便也过去吧。”
这看似随意的一句话，却让旁边的吴启良心中一震！陛下这……是在主动邀约贵妃娘娘？
沈妙言也适时地露出受宠若惊的神情，柔顺应道：“是，臣妾遵旨。”
皇帝不再多言，转身回了殿内，手中却依旧拿着那本风物志。
当晚，慈宁宫内。
太后精神尚可，皇帝陪着说了会儿话，眉宇间的郁结似乎消散了些许。沈妙言安静地坐在下首，适时地递上温热的参茶，说些轻松有趣的见闻，绝口不再提任何与朝政相关之事。
只是在皇帝偶尔揉按太阳穴时，她会极快地瞥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和……心疼？
皇帝捕捉到了那抹眼神，心中微微一动。
告退时，沈妙言并未多留。只是走在宫道上，夜风微凉，她似乎无意般轻声对身旁的含翠说了一句：“秋风起了，陛下近日劳神，最易邪风入体。明日记得将库里那罐老君眉找出来，那茶性温，最是暖胃安神……”
她的声音不大，却恰好能让前面不远处的皇帝听见。
皇帝脚步未停，仿佛未曾听闻。
然而，翌日下午，吴启良却亲自来了长春宫，笑着对沈妙言道：“陛下说，昨日喝了娘娘提及的老君眉，觉得甚好。不知娘娘宫中可还有？陛下想讨一些。”
沈妙言心中了然，面上却满是惊喜与惶恐，连忙将茶叶找出，还细心包好，附上一张笺纸，只写“茶性温，望陛下酌饮，保重龙体”。
没有多余的热情，只有恰到好处的关怀与恭谨。
皇帝收到茶叶和字条，看着那娟秀的字迹，沉默良久。
他忽然想起白日里皇后又派人送来的、据说是楚婉清精心调制的安神香囊。香囊精致，用料考究，关怀之意显而易见。
很好，很规矩，很符合一个贤良妃嫔的所作所为。
可是，比起那本无意间点醒他的风物志，那句随风飘来的、关于“老君眉”的轻声嘱咐，那个带着担忧和心疼的眼神……皇后和楚婉清那些程式化的、完美的关怀，忽然就显得那么……平淡乏味，甚至有些隔靴搔痒。
他需要的，似乎不仅仅是这种标准的、无可指摘的“好”。
他放下香囊，指尖无意识地着那包简单的茶叶。
沈妙言……
她到底还有多少意想不到的一面？
皇帝发现自己开始不由自主地猜测，下一次见面，她又会带来什么样的“偶然”和“无意”。
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探究和期待的情绪，悄然在他心中滋生蔓延。
而这种情绪，名为“上瘾”的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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