慰劳团在奉天的第三天,行程安排是参观奉天兵工厂和几处难民安置点。这同样是张学良精心设计的一环,既要展示恢复生产的努力,也要毫不掩饰地摆出困难,目的是一个字—— “哭穷”,而且要哭得响亮,哭得有理有据。
奉天兵工厂,这个当时亚洲闻名的军火生产基地,在经历了战火后,显得满目疮痍。部分厂房被炸毁,机器也有不同程度的损坏。工人们在军队的保护和协助下,正在清理废墟,抢修设备。只有少数几个车间恢复了生产,主要复装步枪子弹和手榴弹,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和机床的轰鸣声显得有气无力,远不及鼎盛时期。
刘光才、李处长等人走在略显空旷的厂区内,看着墙壁上的弹孔和地上尚未清理干净的瓦砾,脸色凝重。陪同的兵工厂负责人,一位头发花白的老技师,操着浓重的山东口音,详细介绍着损失情况、修复进度以及面临的困难——缺乏高级原材料(如特种钢材、无烟火药原料)、精密零件加工能力不足、电力供应不稳定等等。
“长官们请看,”老技师指着一台被弹片击穿关键部件的大型机床,痛心疾首,“这台机器,是从德国进口的,专门加工炮管膛线,现在坏了,国内根本修不了,也没零件换。没有它,咱们自己的山炮、野炮就成了哑巴,只能靠库存炮弹撑着,打一发少一发啊!”
李处长仔细听着,不时提问,问题都很专业,涉及到产能、技术瓶颈和供应链。张学良在一旁偶尔补充几句,语气沉重:“不瞒各位,我们现在是拆东墙补西墙,库存的原料和半成品都快见底了。复装子弹的火药,很多是从未爆的鬼子炮弹里抠出来的,风险大,产量还低。要是中央能支援一批无缝钢管、硫磺、硝酸这些战略物资,比给我们一个师的装备还管用!”
这话半真半假,困难是真的,但兵工厂的恢复潜力和他私下通过其他渠道搞物资的努力,自然不能明说。
接着,慰劳团又被带到了城内的几处大型难民安置点。这里的情况更是触目惊。临时搭建的窝棚密密麻麻,卫生条件极差,空气中弥漫着污浊的气味。面黄肌瘦的难民们挤在一起,眼神麻木,孩子们饿得哇哇大哭。负责管理的官员诉说着粮食短缺、药品奇缺、瘟疫威胁等严峻问题。
“我们尽力在调配物资,但缺口太大。”张学良指着那些难民,对刘光才等人说道,“这些都是我东北的父老乡亲,守城时他们帮我们搬运弹药、救护伤员,现在城守住了,却不能让他们吃饱穿暖,我张学良心里有愧啊!” 他这番话倒是情真意切,带着几分表演,也有几分真实的内疚。
刘光才动容地表示,一定将奉天的困难如实向中央汇报,争取更多的援助。李处长看着这一切,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记着。
一天的视察下来,慰劳团的成员们心情复杂。他们看到了奉天军民在极端困难下的坚持,也看到了张学良面临的巨大压力和无底洞般的需求。这在一定程度上达到了张学良的目的——博取同情,强调困难,为后续可能的谈判增加筹码。
然而,真正的交锋在当晚悄然到来。
晚饭后,刘光才以私下叙旧为名,邀请张学良到其下榻宾馆的房间一叙。张学良心知肚明,真正的戏肉来了,他只带了陈大章一人随行。
房间内,只有刘光才、李处长和张学良三人,陈大章守在门外。气氛没有了白天的客套,变得有些微妙。
刘光才先是叹了口气,语气恳切:“汉卿啊,这两天看下来,你们确实不容易。守住了奉天,打出了国威军威,但也真是伤筋动骨了。”
“刘参军明鉴。”张学良点头,“实不相瞒,如今奉天己是强弩之末,若再无外援,恐难持久。”
李处长推了推眼镜,接口道:“张司令,中央的困难,想必你也清楚。如今匪患未平,百业待兴,各处都要钱要粮。蒋主席对东北抗战是支持的,但资源有限,需要统筹规划。”
张学良不动声色:“李处长有何高见?”
李处长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高见不敢当。只是……蒋主席和中央诸公,对于东北目前这种……嗯,相对独立的状态,以及一些过于激烈的内部整顿手段,颇有些疑虑。尤其是杨宇霆、常荫槐二位,毕竟是党国大员,未经中央程序便……唉,外面议论很多啊。”
他终于图穷匕见,将矛指向了张学良对东北的控制权和处置杨、常的“专断”行为。
张学良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无奈的表情:“李处长,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杨、常二人勾结日寇,证据确凿,若不果断处置,奉天城恐怕早己易主,你我今日也无在此谈话的机会了。至于东北政务军务,值此寇深祸急之际,若事事请示南京,往来电文动辄旬月,岂不贻误战机?汉卿一切所为,皆是为了抗战大局,为了保住东北这片国土。若中央认为汉卿做得不对,大可撤了我的职,另派贤能前来主持。只是不知,如今这局面,有谁愿意来?来了,又能指挥得动这几万刚从血水里爬出来的弟兄吗?”
他这话软中带硬,既点明了处置杨、常的必要性,又强调了东北局势的特殊性和他本人的不可替代性,最后甚至将了一军——你们行你们上,作者“南派的神”推荐阅读《血铸山海关》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看能不能搞定。
刘光才连忙打圆场:“汉卿言重了!你的苦衷和功劳,中央是知道的。只是……如今全国瞩目东北,各方势力错综复杂,有些事情,还是需要讲究个程序和名义,以免授人以柄啊。”
李处长缓和了一下语气,说道:“张司令,我们此行,除了慰劳,也带来了蒋主席的殷切期望。他希望东北能在你的领导下,更好地融入中央整体抗战布局。比如,军政令的统一、部队的整编调度、乃至财政税收的稽核……若能在这方面有所推进,中央后续的援助,无论是军火、粮饷还是国际支持,都会顺畅很多。这并非不信任张司令,而是为了形成合力,共御外侮啊!”
这才是南京方面的真正目的:以援助为诱饵,逐步收回东北的军政财大权。
张学良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认真思考。他知道,完全拒绝是不可能的,那会彻底激化与南京的矛盾,将自己置于孤立无援的境地。但完全答应,就等于自缚手脚,将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东北局面拱手让人。
“刘参军,李处长,”张学良抬起头,目光坦诚,“二位的意思,我明白了。抗战大局,自然需要全国一盘棋。东北并非想要自立门户,只是情况特殊,需要一定的自主权以应对瞬息万变的敌情。这样如何?”
他提出了自己的条件:“第一,东北边防军司令长官部依旧保留,负责对日作战指挥,辖区内部队调动、作战计划,由长官部拟定,报军事委员会备案,遇紧急情况可先执行后汇报。”
“第二,东北三省政务,在遵循中央法令前提下,由现有机构负责维持运转,以保证战时效率。中央可派员监督指导。”
“第三,财政方面,东北目前税收基本断绝,恳请中央承担我军政开支主体部分,并尽快拨付。现有东北金融机构,需维持运转以稳定市场,中央可派稽核。”
“第西,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张学良语气斩钉截铁,“所有援助,必须用于抗日,不得以任何理由调东北军一兵一卒入关打内战!这是底线!”
他这几条,核心就是保持军事指挥权和行政主导权,财政上要求中央兜底,并坚决拒绝内战。这与他之前对老蒋的回复一脉相承。
李处长眉头微皱,显然对张学良坚持保留过大自主权不太满意。刘光才则沉吟着,权衡利弊。
房间里一时陷入沉默。
过了一会儿,刘光才缓缓开口:“汉卿,你的难处和立场,我们会向蒋主席详细陈情。你的这些想法,也并非不能商量。不过,为了表示诚意,缓和外界疑虑,你看……是否可以在一些方面,先做出些姿态?”
“比如?”张学良问。
“比如,公开表态拥护中央,强调军政令统一的重要性。再比如,对杨、常案子的后续处理,以及一些人事安排,是否可以更……柔和一些,多考虑下各方观感?”刘光才斟酌着词句。
张学良明白了,这是要他至少在面子上更加顺从,并且在清理杨、常余孽时不要太狠,要留些余地,以安抚南京方面和国内其他势力。
他心中迅速盘算。面子上的东西,给点无妨,反正实际利益不能丢。至于内部清理,本来也不可能一蹴而就,适度放缓节奏,麻痹一下对手,也未尝不可。
“刘参军所言,确有道理。”张学良露出从善如流的表情,“公开表态拥护中央,这是应有之义。内部人事,也会慎重处理,以稳定为上。只是,对于那些确凿无疑、危害抗战的通敌分子,绝不能姑息,这一点,还望中央理解。”
他做出了有限的让步,但守住了核心底线。
刘光才和李处长对视一眼,知道这恐怕是目前能从张学良这里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了。毕竟,对方手握兵权,占据抗日道德制高点,而且刚刚打赢了一场硬仗,底气十足。
“好!汉卿老弟深明大义!”刘光才脸上重新露出笑容,“我们会将你的意见和诚意,完整带回南京。相信蒋主席和中央,会给予充分考虑的。关于首批紧急援助的事情,我们也会尽力催促。”
一场私下里的交易和试探,暂时达成了脆弱的平衡。双方都得到了部分想要的东西,也都保留了各自的底牌。
离开宾馆,坐进汽车,张学良靠在座椅上,长长地舒了口气。陈大章在前排低声问:“司令,谈得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张学良揉了揉太阳穴,“互相试探,讨价还价罢了。他们想捆住我的手脚,我只答应给他们点面子。援助嘛,估计会有点,但别指望太多。”
他望着窗外奉天城的夜色,零星灯火在废墟间闪烁,如同这个时代微弱的光芒。
“不过,这样也好。”张学良喃喃道,“至少暂时稳住了南京。接下来,该集中精力,对付真正的心腹之患了。”
他知道,内部的蛀虫和小鬼子的威胁,才是关乎生死存亡的关键。与南京的博弈,只是漫长斗争中的一环。慰劳团很快就要离开,而奉天,乃至整个东北的严冬,才刚刚开始。他必须抓紧这来之不易的喘息时间,继续他的整军、肃奸、蓄力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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