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火熄了大半，灰烬里还埋着几根未燃尽的柴梗。姜南溪把水瓢轻轻搁在锅沿，手指无意识地着衣兜里的野山楂布包。窗外风声渐紧，乌云压下来，天色暗得像泼了墨。她没去点灯，只坐在炕边发怔。
雨是突然砸下来的。
起初只是几滴，打在窗纸上啪啪响，转眼间就成了倾盆。屋外水沟迅速涨满，雨水顺着墙根往门槛下渗。她起身想去搬陶罐接漏，刚掀开帘子，一阵冷风裹着雨星子扑进来，吹得她一个哆嗦。
她缩回炕上，拉过被子盖住肩头。湿气从脚底漫上来，土炕也泛潮，寒意钻进骨头缝里。她闭眼想睡，可脑袋越来越沉，额头发烫，呼吸像是堵在喉咙口。
迷糊中，她看见自己站在一座低矮的院门前，手里抱着个粗布粮袋，雨水顺着发梢往下淌。门内传来男人的声音：“你来干什么？”
“我……给你送点米。”她听见自己说，声音抖得不像话。
“谁要你送？”门缝里露出一张脸，嘴角带着笑，“作精也配进我家门？”
“我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她跪下去，膝盖砸在泥水里。
“滚！”门砰地关上，锁簧落下的声音清脆刺耳。
她猛地抽了一口气，睁开眼，浑身冷汗，牙齿打着颤。屋里漆黑一片，只有闪电划过时，照出墙上晃动的影子。她喘着气，手撑在炕上，指尖触到一块冰凉——不知何时，雨水己从屋顶渗下，在席子上积了一小滩。
又一道雷劈下来，炸得房梁嗡嗡响。
门开了。
周寂站在门口，军装披在肩上，手里提着煤油灯。他一眼就看见她蜷在炕角，脸色发青，嘴唇泛白。他快步走过来，伸手探她额头，眉头立刻拧紧。
“发烧了。”
他转身脱下军大衣，二话不说兜头盖下。那衣服厚重结实，带着一股晒过太阳的干爽味，瞬间把她整个人裹住。她下意识往里缩，却被他一手托起肩膀，硬将大衣往她身上拢紧。
“别动。”他说。
她没力气反驳，只觉得那温度一点点渗进皮肤，暖得让她想哭。
他蹲下身，揭开炕席一角，从砖缝里抽出条干褥子，抖了抖灰，铺在她身边靠墙的位置。“床板太硬，硌得慌。”他低声说，“分你半条。”
她愣住，看着那褥子，又抬头看他。他背对着她躺下，脊背挺首，一只手搭在军用水壶上，像是随时能起身应变。
屋外风雨如注，屋内安静得只剩呼吸声。
一道闪电劈过，光亮从窗缝挤进来，扫过他床头——相框立在木柜上，照片边缘泛黄，几个年轻士兵站成一排，中间那人笑得咧嘴，背后写着三个字：致吾妻。
她盯着那三个字，心跳忽然乱了一拍。
又一声雷响，她身体一抖，手不由自主伸出去，抓住了他军装袖口。
他没回头，也没动，只是肩头微微塌下去一点，像是松了口气。
她闭上眼，意识又开始下沉。
这一次，她又回到了那个院子。
还是雨天，但她没带伞，也没抱粮袋。她穿着碎花衬衫，第二颗纽扣系得整整齐齐，站在门外，手里攥着一张纸——是供销社的收购单。
门开了，渣男探出头，皱眉：“你怎么又来了？”
“我不是来求你的。”她说，“我是来告诉你，我没你想的那么贱。”
他冷笑：“那你来干嘛？”
“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她笑了笑，“然后告诉你，我过得比你好。”
他愣住，门没关上。
她转身走了，脚步稳稳的，没回头。
画面碎了。
她睁开眼，天还没亮，雨小了些，嘀嗒嘀嗒敲着屋檐。她仍裹着军大家住，身子暖和了许多，烧退了，脑子也清楚了。
周寂还在原位躺着，背影纹丝不动，但那只搭在水壶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显然没睡实。
她慢慢松开抓着他袖子的手，指尖有点麻。她把军大衣往他那边推了推，轻得几乎没发出声音。
就在这时，他忽然开口，声音低哑：“梦到什么了？”
她一顿。
“梦到以前的事。”她说，“我……给一个人送粮食，他把我关在门外。”
他没应声，只是肩头绷了一下。
“我不该去的。”她继续说，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说给自己，“那时候以为只要我够好，他就会回头。结果越贴越贱，最后连自个儿是谁都忘了。”
屋里静了几秒。
“现在呢？”他问。
“现在？”她扯了扯嘴角，“现在我知道，人活着不是为了讨好谁。饭要自己挣，路要自己走。”
他缓缓转过身，终于看她一眼。晨光微弱，照在他脸上，眼睛黑沉沉的，看不出情绪。
“那就好。”他说完，坐起身，把军大衣重新披好，顺手将那张泛黄的照片往柜子里推了推，遮住了背面的字。
她望着他整理衣领的动作，忽然问：“你那个‘妻’……后来怎么样了？”
他手顿住。
“死了。”他答得干脆，没有多余的话，“战场上，没救回来。”
她心头一震，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站起身，拎起水壶往外走，临出门前停了一下：“烧退了就起来吃饭。今天还得挑水。”
门关上。
她一个人坐在炕上，军大衣还搭在腿上，余温未散。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甲干净，掌心有茧——不是原主那双只会掐人挠人的手，是干活的手，是能攥住命运的手。
她慢慢把大衣叠好，放在他常坐的炕沿位置。
外面雨停了，天边透出灰白。她起身洗脸，换衣，把碎花衬衫的第二颗纽扣重新系紧。推开屋门时，一股湿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夹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
院子里积着水洼，她踩着砖块往外走，走到井边，看见周寂正往扁担上绑桶绳。他抬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把另一副水桶递过来。
她接过，桶身还滴着水，沉甸甸的。
她刚把扁担架上肩，忽然听见西屋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柜门重重合上。她回头看，窗纸后有人影一闪而过，随即归于平静。
周寂也听见了，眉头一皱，朝那边看了一眼，却没有过去。
她没问，只低头调整肩上的扁担。
两人并排走出院子，脚步踩在湿漉漉的土路上，留下两串深浅不一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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