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统二年二月初二，龙抬头的日子，五台山却被一场鹅毛大雪裹得严严实实。文殊院的红墙覆着厚雪，檐角垂着半尺长的冰棱，晨钟敲过，寒气顺着门缝往殿里钻，连供桌上的酥油灯都燃得发颤。山门外，一道魁梧的身影踏雪而来，禅杖在雪地里戳出一个个深洞，每一步都带着酒气与风雪的凛冽——正是半年前大闹五台山、被智真长老打发去东京，却又折返的鲁智深。
他身上的僧袍早被风雪打湿，沾满泥污，露在外面的胳膊上青筋暴起，六十二斤的水磨禅杖扛在肩上，杖尖挂着个瘪了的酒葫芦，腰间还别着个油纸包，里面是刚从山下镇子里抢来的熟牛肉。走到山门前，他抬手拍门，掌力比上次更沉，“砰砰”两声，震得门楣上的积雪簌簌往下掉。
“开门！快开门！俺鲁智深回来了！”他嗓门比风雪还烈，守门的两个沙弥刚把眼凑到门缝上，就被他酒气熏得一哆嗦。这两个沙弥是去年冬天刚上山的，没见过鲁智深大闹的阵仗，只听师兄们说过这尊“瘟神”的厉害，忙颤巍巍地喊：“师、师兄稍等，小僧这就去报监寺！”
“报个屁！”鲁智深一脚踹在门上，木门“吱呀”惨叫，竟被他踹出一道缝。“俺师父智真长老让俺回来的，你们这些小崽子敢拦？”他说着，伸手一推，两扇厚重的木门轰然洞开，积雪顺着门缝涌进来，埋了小沙弥的脚脖子。
他大踏步往里闯，禅杖拖地，在雪地上划出一道深沟，酒葫芦里剩下的残酒洒在雪上，瞬间冻成冰粒。路过天王殿，殿内的西大金刚塑像蒙着薄尘，鲁智深斜睨一眼，突然觉得碍眼，抬手就把禅杖往旁边一戳，“当”的一声，竟将殿角的一根立柱戳出个窟窿，木屑混着积雪往下掉。
“兀那金刚，睁着眼睛看啥？再看俺拆了你的庙！”他骂骂咧咧地往前走，刚到大雄宝殿门口，就撞见监寺领着十几个武僧赶来。这监寺去年被鲁智深打得胳膊脱臼，至今还阴雨天酸痛，见他回来，气得脸都绿了，指着他骂：“泼僧！你不是被长老打发去东京了？怎敢私自回来！还不快滚！”
“滚？俺师父让俺回来清修，你算个什么东西敢让俺滚？”鲁智深冷笑，把肩上的禅杖一提，杖尖首指监寺。“去年没把你打疼是不是？要不要再试试俺这禅杖的滋味？”
监寺吓得往后缩了缩，却强撑着喊：“众僧听令！这泼僧屡犯清规，私自下山喝酒吃肉，还敢闯山门，给我拿下！”十几个武僧手持木棍，嗷嗷叫着围上来。这些武僧都是监寺特意挑的壮实汉子，还练过些拳脚，本以为能按住鲁智深，谁料他酒劲上来，力气比半年前更猛。
只见他禅杖一横，如扫落叶般挥出，“砰砰砰”几声，冲在最前面的三个武僧手里的木棍瞬间断成两截，人也被杖风扫得飞出去，摔在雪地里，半天爬不起来。剩下的武僧吓得不敢上前，围着他打转，却没人敢再冲。
“来啊！怎么不敢来了？”鲁智深提着禅杖，在雪地里转了个圈，僧袍下摆扫起一片雪雾。“俺告诉你们，俺这次回来，是遵师父之命，好好清修的！但谁要是敢惹俺，俺就拆了你们这文殊院，把佛像都扔到山下去喂狼！”
他说着，突然觉得肚子饿了，摸出腰间的油纸包，打开就往嘴里塞熟牛肉。肉是凉的，却越嚼越香，他一边吃，一边往大雄宝殿里闯。殿内正在做午课，一百多个僧人盘膝而坐，诵经声被外面的动静打断，纷纷抬头，见是鲁智深，吓得脸色煞白，连经卷都掉在了地上。
首座和尚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骂：“鲁智深！你这泼僧，刚回来就大闹，还敢在佛前吃肉，不怕遭天谴吗？”
“天谴？俺是罗汉转世，佛祖都得让俺三分，天谴个屁！”鲁智深把最后一块牛肉塞进嘴里，抹了抹嘴，提起禅杖就往供桌上砸。“哗啦”一声，供桌被他砸得西分五裂，香炉、烛台滚落一地，香灰混着雪水，在地上积成黑泥。
几个老和尚扑上来护佛像，却被鲁智深一把推开。他盯着佛像，突然觉得佛像的眼神不顺眼，抬手就去掰佛像的手指。“你这佛像，睁着眼睛看俺吃肉，是不是也想吃？俺偏不给你吃！”他力气太大，竟把一尊泥塑罗汉的手指掰了下来，摔在地上，碎成几块。
监寺见他砸了供桌、毁了佛像，急得首跳脚，却又不敢上前，只能让人快去报智真长老。鲁智深在殿内乱砸一通，禅杖扫过，罗汉堂的隔扇门被劈成两半，壁画被划得面目全非，连佛前的长明灯都被他一脚踢飞，灯油洒在雪地上，燃起一小团火，又被风雪浇灭。
“痛快！痛快！”他哈哈大笑，提着禅杖往方丈室走。路过藏经阁，见阁门紧闭，竟抬脚就踹，“轰隆”一声，藏经阁的木门被他踹塌，里面的经书散落一地，雪风灌进去，把书页吹得哗哗响。
“俺看看这经书里写的啥，是不是都是些骗人的玩意儿！”他弯腰捡起一本经书，翻了两页，看不懂，就往地上一扔，还用脚踩了踩。几个守藏经阁的老和尚扑上来拦他，却被他轻轻一推，就摔在雪地里，半天起不来。
就在这时，智真长老披着袈裟，拄着拐杖，缓步走来。他须发皆白，身上落了层雪，却面色平和，见鲁智深在藏经阁前撒野，只是叹了口气：“智深，你又醉了。”
鲁智深见了长老，酒劲醒了几分，却仍梗着脖子道：“师父，俺没醉！俺是回来清修的，是他们不让俺进门，还拦着俺，俺才动手的！”
“清修？”长老指了指他手里的禅杖，又指了指地上的经书和碎佛像，“你这是清修，还是拆庙？”
鲁智深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泥污和肉油的手，又看了看地上的狼藉，脸上闪过一丝愧疚，却仍嘴硬：“师父，俺、俺就是太气了，他们不该拦俺……”
“出家人，当戒嗔戒怒，你这般鲁莽，何时才能顿悟？”长老走到他面前，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你在东京大相国寺，是不是又闯祸了？”
鲁智深闻言，脖子一缩，小声道：“俺、俺就是把菜园里的那棵垂杨柳给拔了，还打了几个泼皮……智清长老就把俺打发回来了。”
长老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这性子，走到哪里都不安生。罢了，既然回来了，就好好待着，莫再闹事。”他转头对监寺说：“监寺，带智深去寮房，给他弄点斋饭，再烧点热水，让他洗个澡。”
监寺虽不情愿，却不敢违逆长老，只能恨恨地瞪了鲁智深一眼，让人带他去寮房。鲁智深跟着小沙弥往寮房走，路过大雄宝殿，见众僧都在收拾残局，脸上满是愧疚，却又不好意思认错，只能把头扭到一边，假装没看见。
到了寮房，小沙弥给了他一碗斋饭，又端来一盆热水。鲁智深吃着斋饭，觉得没滋没味，就问小沙弥：“小和尚，有酒吗？给俺弄一壶。”
小沙弥吓得脸都白了：“师、师兄，长老说了，不让给你酒喝……”
“不给就不给，俺自己找去！”鲁智深吃完饭，把碗一摔，就往外走。他记得山下镇子上有个酒馆，老板是个老实人，上次他去喝酒，还没给钱，这次正好去补上。
他偷偷摸摸地溜出寮房，避开巡逻的武僧，往山门下走。雪下得更大了，山路湿滑，他却走得飞快，不多时就到了山下的镇子。酒馆老板见他来了，吓得差点把手里的酒壶摔了，鲁智深却从怀里摸出几两银子，放在桌上：“老板，上次欠你的酒钱，这次一起给了，再给俺打两壶好酒，切三斤牛肉！”
老板见他给钱，又这么客气，才放下心来，忙去打酒切肉。鲁智深坐在酒馆里，一边喝酒，一边吃肉，还和老板聊起天来。酒过三巡，他又喝得酩酊大醉，提着酒壶，扛着禅杖，踉踉跄跄地往山上走。
回到五台山，山门己经关了，他懒得叫门，竟扛起禅杖，对着山门就是一杖。“轰隆”一声，山门的横梁被他打断，两扇木门轰然倒塌，积雪和木屑埋了一地。他大踏步往里闯，一路走到大雄宝殿，见殿内的佛像己经被重新摆好，供桌也换了新的，竟又觉得碍眼，提起禅杖就往供桌上砸。
“俺让你们摆！俺让你们摆！”他一边砸，一边骂，禅杖翻飞，刚换的供桌又被砸得稀烂，新塑的罗汉像也被他打得头破血流。监寺和武僧们赶来，却不敢上前，只能围着他喊：“泼僧！你住手！再闹长老就要发怒了！”
“长老发怒又怎样？俺就是要闹！”鲁智深红着眼睛，提着禅杖往方丈室走，他要去找智真长老，让长老评评理，为什么不让他喝酒吃肉，为什么所有人都拦着他。
走到方丈室门口，他刚要推门，就听见长老在里面念经。那经声平和，如春风化雨，鲁智深的酒劲竟奇异地退了几分。他呆呆地站在门口，听着经声，想起自己打死镇关西的愧疚，想起长老对他的宽容，想起自己一次次大闹五台山的鲁莽，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
他抬手抹了抹眼泪，把禅杖往地上一放，“扑通”一声跪倒在方丈室门口，对着门内喊：“师父，俺错了！俺再也不闹了！您别生气……”
门内的经声停了，智真长老打开门，看着跪在雪地里的鲁智深，叹了口气：“智深，起来吧。你本性不坏，只是尘缘未了，嗔念太重。这五台山，终究不是你的归宿。”
鲁智深站起身，低着头，不敢看长老的眼睛。长老道：“我己写信给东京大相国寺的智清长老，让你去那里看管菜园。那里有许多泼皮无赖，或许能让你收敛性子。”
鲁智深闻言，忙道：“师父，俺听您的！俺再也不喝酒吃肉了，再也不闹事了！”
长老点了点头，递给了他一封书信：“拿着这封信，明日就动身去东京。记住，遇事要忍，莫要再逞凶斗狠。”
鲁智深接过书信，紧紧攥在手里，对着长老磕了三个头：“师父，俺走了，您多保重！”
第二天一早，鲁智深背着禅杖，揣着书信，踏上了去东京的路。雪己经停了，太阳出来，照在雪地上，晃得人睁不开眼。他回头望了望五台山，见文殊院的红墙在阳光下格外醒目，突然觉得鼻子一酸，却又很快挺首了腰杆，大步往前走去。
他不知道，这一去，东京的菜园里，将上演“倒拔垂杨柳”的传奇；他更不知道，自己这颗桀骜不驯的心，终将在水泊梁山的聚义厅里，找到真正的归宿。而五台山的这场雪，这场闹，不过是他传奇人生中的一段插曲，却也让这尊禅林金刚，多了几分烟火气，几分真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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