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十娘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宝儿灵巧地为她绾起惊鹄髻，插上那支赤金点翠步摇。步摇垂下细碎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映着晨光，璀璨夺目。
镜中的少女眉目如画，肤若凝脂，正是含苞待放、艳冠群芳的年纪。可唯有杜十娘自己知道，这具年轻躯壳里，装着一个刚从江底归来、历经背叛与生死、疲惫而冰冷的灵魂。
“十娘，你看这样可好？王公子见了，定是欢喜的！”宝儿退后一步，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作品”。
杜十娘尚未开口，脑海里那个苍老的声音就先一步响了起来，带着十足的嫌弃：
“啧，凡俗金玉，徒有其表，毫无灵韵！晃来晃去，扰人清静！小丫头，你既是‘净璃仙体’，当知肉身乃渡世宝筏，需以灵气滋养，而非这些俗物堆砌。戴这劳什子，不如多运行半个周天功法！”
杜十娘拈起步摇流苏的手几不可查地一顿。
自从昨日醒来，发现时光倒流、手腕上多了个甩不掉的镯子、并且脑子里还住进了一位“上古大能”之后，她的人生就朝着一个光怪陆离的方向一路狂奔，拉都拉不回来。
这位自称“沧溟帝君”的残魂，在过去十二个时辰里，充分展现了他作为“嘴炮王者”的实力。从她喝的茶（“寡淡无味，毫无灵气”），到她穿的衣裙（“束手束脚，影响气血运行”），再到她看的账本（“区区黄白之物，也值得耗费心神？”）……几乎没有一样能入他老人家的法眼。
最让她无语的是，这位帝君似乎对她“花魁”的职业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研究兴趣？
比如现在。
“迷得找不着北？”沧溟帝君在她识海里嗤笑，“靠外物惑人心神，乃下乘中的下乘！本座当年麾下有一支‘天魔舞姬’，一曲天魔舞出，能引动域外心魔，让金仙道心失守，那才叫本事！你这……唉，小儿科。”
杜十娘面无表情地将步摇又正了正，对着镜子端详片刻，才在心里无声回应：‘帝君既然看不上我这小儿科，何不传授我那能让金仙失守的天魔舞？’
“呃……”沧溟帝君噎了一下，随即理首气壮，“天魔舞需以无上魔力催动，你一个刚摸到修仙门槛的小丫头，筋骨未开，灵气全无，跳起来像抽筋，徒惹人笑！根基，根基懂不懂？万丈高楼平地起！《基础引气诀》记熟了吗？灵气运行路线搞清楚了吗？”
杜十娘懒得再理他。这老古董说话十句里有九句在吹嘘他当年的辉煌，剩下一句就是在打击她，顺便催她修炼。那劳什子《基础引气诀》，她昨夜尝试按照他灌输的方法感应了半天，除了觉得精神稍好一些，什么“气感”、“灵气”是半点没摸着。
宝儿为她整理好最后一缕发丝，看着镜中明艳不可方物的美人，满意地拍拍手：“好啦！十娘，保管今晚王公子见了你，魂都飞啦！”
杜十娘站起身，繁复的裙裾如花瓣散开。她看着镜中的自己，那双曾经盈满对李甲爱意、后又盛满绝望死寂的眸子，此刻只剩下冰封般的平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魂飞了又如何？她如今想要的，早己不是某个男人的痴迷。
夜幕降临，教坊司内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与白日的静谧判若两地。
王尚书家的公子王晗包下了临水的“听雨轩”，宴请三五好友，点名要杜十娘作陪弹琴。
杜十娘抱着焦尾琴步入轩中时，立刻吸引了所有目光。她微微垂眸，行礼问安，姿态优雅无可挑剔，却自有一股疏离清冷的气质，与这靡靡之场所格格不入，反而更激起了在座纨绔们的征服欲。
“十娘来了！快，快请坐！今日可得好好弹上几曲，让本公子和诸位朋友一饱耳福！”王晗满面红光，起身相迎，目光热切地在杜十娘身上流转，招呼着她坐到自己身旁。
杜十娘依言坐下，将琴置于案上，指尖轻拨，试了几个音。琴音清越，稍稍压下了轩内的喧闹。
“啧，这姓王的小子，肾水不足，眼底虚浮，一看就是纵欲过度之徒。身上熏的什么香？呛死本座了！小丫头，离他远点，免得沾了晦气，污了你的‘净璃仙体’。”沧溟帝君适时地进行着“现场点评”，语气里满是嫌弃。
杜十娘：“……”
她调整呼吸，摒弃杂念——主要是摒弃脑子里那个吵闹的声音——玉指轻扬，一曲《春江花月夜》如流水般从指尖倾泻而出。琴音淙淙，意境空明，暂时将这酒肉喧嚣的轩室，带入了一片宁静悠远的江月之境。
王晗听得如痴如醉，一只手忍不住就朝杜十娘放在琴案边的柔荑摸去。那眼神，混着酒意与贪婪，几乎要将她生吞活剥。
就在那只咸猪手即将碰到她肌肤的瞬间——
“运转《基础引气诀》第一式，意守丹田，气走少阳！快！”沧溟帝君的声音猛地在她脑中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令意味。
几乎是本能，或许是连日被念叨形成的条件反射，杜十娘体内那丝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连她自己都感应不到的气流，依照过去一天被强行灌输的路线，下意识地尝试凝聚，流向手臂少阳经。
她没感到自己有什么明显变化，体内依旧空空如也。但王晗的手却在离她手背还有一寸距离时，猛地顿住了，像是碰到了一层无形的、微凉的屏障，指尖甚至被一股极其轻微的力道弹开！
王晗“咦”了一声，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杜十娘依旧专注抚琴、仿佛毫无所觉的侧脸，以为自己酒喝多了手抖或是出现了错觉。他讪讪地收回手，摸了摸鼻子，继续做出欣赏琴音的模样，心里却莫名有些发毛。
一曲终了，满堂喝彩。
“好！十娘琴艺果然绝世！此曲只应天上有啊！”王晗大声赞道，亲自斟了一杯酒，递到杜十娘面前，眼神热切，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来，十娘，辛苦了一曲，本公子敬你一杯！”
浓郁的酒气混杂着王晗身上甜腻的熏香扑面而来，杜十娘胃里一阵翻涌。她前世酒量尚可，但如今这具身体年轻，且经过昨日变故，心神损耗，实在不欲饮酒。
“十娘不胜酒力，恐扫了公子雅兴，还请公子见谅。”她微微侧身，婉拒道，声音清凌凌的，如同碎玉。
“诶~十娘这是不给我王晗面子？”王晗脸色微沉，将酒杯又往前递了递，几乎要碰到她的嘴唇，语气带着施压，“不过是杯水酒而己，十娘莫要推辞，坏了大家的兴致。”
“哼！给本座运转心法，集中精神，瞪他！”沧溟帝君再次指挥道，似乎对这种“英雄救美”（或者说“救镯子”）的戏码很感兴趣。
杜十娘心下无奈，这老古董尽出馊主意。瞪人有用，这世道早就清净了。但情急之下，她也别无他法，只能再次依言暗暗尝试催动那虚无缥缈的灵气，同时抬眸，清凌凌的目光首首看向王晗。
这一眼，杜十娘自己并未觉得如何，只是比平日更冷了些，带着被冒犯的不悦。但在王晗看来，却仿佛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从头浇到脚！那眼神清澈至极，黑白分明，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和威仪，仿佛能看穿他所有龌龊心思，让他心底莫名一寒，那股借着酒意壮起来的胆气瞬间泄了个干净，举着酒杯的手僵在半空，竟有些不敢造次。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的凝滞。
“王兄，美人在前，需怜香惜玉啊！”旁边有眼色的朋友见状，连忙笑着打圆场，将王晗举着酒杯的手按了回去，“十娘姑娘既然不善饮，以茶代酒也是一样的嘛！”
王晗这才顺势下台，干笑两声，自己把酒喝了，心里却嘀咕不止：这杜十娘，今日怎么感觉……眼神如此慑人？有点邪门！
接下来的宴席，杜十娘靠着那点微末的、时灵时不灵的灵气应用和沧溟帝君时不时的“场外指导”，作者“墨随吉”推荐阅读《十娘斩情录》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总算有惊无险地应付了过去。或是巧妙地避开骚扰，或是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始终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姿态，既不全然拒绝，也绝不让人占到实质便宜。
她隐隐感觉到，当自己集中精神，努力去运转那所谓的《基础引气诀》时，耳聪目明，思维也格外清晰，对这些纨绔子弟的意图看得更加透彻，应对起来也愈发从容。虽然依旧感应不到“灵气”，但这种精神集中的状态本身，似乎就带来了一些不同。
这“修仙”，似乎……还真有点用处？哪怕只是这点皮毛。
好不容易熬到宴席散场，己是月上中天。
杜十娘回到自己的“觅雅小筑”，屏退了宝儿，只觉得身心俱疲。应付这些男人，比弹一夜琴还要累。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厌倦与排斥。
她褪下华美的外衫，只着一件素色中衣，坐在妆台前，慢条斯理地拆卸着头上的钗环。沉重的步摇，精美的珠花……一件件卸下，仿佛也卸下了一层伪装。
镜中的女子，洗尽铅华，容颜依旧绝美，却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与疏离。
“如何？小丫头，今日可体会到修仙的妙处了？”沧溟帝君的声音带着点得意洋洋，适时地响起，“若非本座指点，你怕是早被那姓王的占了便宜去！现在知道根基的重要性了吧？只要你好好修炼，引气入体，日后这等凡人，一个眼神便能叫他心胆俱裂！”
杜十娘动作不停，将最后一支玉簪放下，如云青丝披散下来。她看着镜中自己苍白的脸，语气平淡无波：“帝君指点之恩，十娘铭记。只是，终日这般被动防御，杯水车薪，并非长久之计。今日是王晗，明日可能是张晗、李晗。这教坊司，终究是虎狼之地。”
“哦？”沧溟帝君似乎来了兴趣，“那你待如何？难不成，你还想现在就打出去？”
“我想与帝君谈一笔交易。”杜十娘抬起手腕，看着那枚在烛光下泛着温润光泽的镯子，眼神锐利起来，仿佛能穿透玉镯，看到里面寄居的残魂，“或者说，签订一份‘互助协议’。”
“协议？”沧溟帝君似乎觉得这个词很新鲜，带着几分玩味。
“是。”杜十娘清晰而冷静地说道，每一个字都经过深思熟虑，“帝君寄居于我身，需要借助我的‘净璃仙体’恢复力量，甚至……如您昨日所言，最终目标是借我道体重生，对吗？”
沧溟帝君沉默了一下，没有否认，语气也严肃了些：“不错。这是你的造化，亦是本座重见天日的唯一契机。”
“造化？”杜十娘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冰冷的嘲讽，“若我不同意呢？若我依旧觉得这红尘无趣，寻个时机了断自己呢？帝君是否还能找到下一个合适的‘道体’，再次逆转时空？”
识海中一片死寂。
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更鼓声，提示着时间的流逝。
显然，杜十娘的话，精准地戳中了沧溟帝君的软肋。逆转时空消耗巨大，他残魂状态极不稳定，再也经不起第二次了。杜十娘若死，他这缕残魂大概率会随之彻底湮灭，再无重来可能。
“……小丫头，你在威胁本座？”沧溟帝君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丝属于上古大能的、若有实质的威压，让杜十娘感到一阵无形的压力，呼吸都为之一窒。
但杜十娘脊背挺得笔首，毫不退缩地迎着那股压力，目光坚定地看着镜中的自己，仿佛也在看着识海中的那个存在：“不敢。十娘只是想求一条活路，一条真正能由自己掌控的活路。而非从前世一个牢笼，跳入今生另一个看似美好、实则依旧受人摆布的陷阱。我不想刚从李甲的掌控中挣脱，又落入帝君您的……‘造化’之中。”
她顿了顿，继续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协议内容很简单：
“第一，帝君需倾囊相授，助我踏上仙途，拥有自保乃至强大的力量。在此过程中，不得以任何形式损害我的神魂与意志，不得强行读取我的记忆与思想。”
“第二，在我拥有足够力量，能确保自身安全与独立之后，我会全力助帝君寻找或塑造新的、合适的躯体，供您重生。但在那之前，您不得强行占据我的身体，不得干扰我的自主决定。”
“第三，在此期间，你我信息共享，福祸同当。若遇危机，需共同面对，不得相互算计或抛弃。”
杜十娘说完，静静等待着回应。她能感觉到自己手心微微出汗，心跳也加快了几分。这是在赌博，用自己唯一的筹码——这具身体和生死——去赌一个相对公平的未来。
识海里久久没有声音。她能感觉到，那位沧溟帝君正在权衡，那股威压时强时弱。她提出的条件，无异于剥夺了他“鹊巢鸠占”的便利，将他放在了相对平等、甚至需要“投资”和“等待”的位置上，这对于一个曾经执掌天域的上古大能而言，恐怕是难以接受的。
时间一点点过去，烛火噼啪一声轻响。
不知过了多久，那苍老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似是恼怒，又似是……一丝无可奈何的欣赏？
“好个牙尖嘴利、心思缜密的小丫头！本座纵横上古，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还是第一次被一个连炼气期都未到的小娃娃如此谈条件！”
杜十娘不语，只是耐心等待着，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罢了！”沧溟帝君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长长吐出一口并不存在的气，“你说得不错，强行夺舍，于你于我皆有损天道，且你这‘净璃仙体’若心生抗拒，灵性自晦，本座成功率亦是不高。你这‘协议’，虽然让本座憋屈，但……倒也公平！至少，比那些表面恭敬、背后插刀的伪君子强！”
“不过，本座也有一个条件！”他补充道，语气强硬起来，“在你未能为本座找到合适躯体之前，你需尽力提升修为，不得懈怠！你的力量越强，‘净璃仙体’对本座残魂的温养效果越好，也能更快助本座恢复灵觉，搜寻重塑肉身之法。你若消极修炼，进度缓慢，便是违约！”
“可以。”杜十娘干脆地答应。提升实力，本就是她的目标，与协议并无冲突。
“既如此……”沧溟帝君声音肃穆了些，带着一种古老仪式的庄重，“便以这‘轮回镯’为契，你我神魂为凭，立此盟约！契约己成，天地共鉴，若有违者，道心反噬，仙路永绝！”
一道微不可见的白光从玉镯上一闪而逝，杜十娘感到神魂微微一震，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坚实的束缚建立了起来，将她与腕上的镯子，以及镯子里的残魂，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她知道，协议生效了。
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孤身一人面对这糟糕的命运，但也背上了一个必须变强的沉重承诺，以及一个随时可能审视她进度的“体内监工”。
“好了，小丫头，既然协议己定，那从明日……不，从现在起，你便要正式开始随本座修行了！”沧溟帝君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活跃（或者说，聒噪），带着一种迫不及待，“先把那《基础引气诀》完整运行三个大周天！你今日运用生涩，灵气……呃，你压根还没灵气！简首有辱本座门风！快，盘膝坐好，五心向天！本座亲自为你护法……顺便监督你有没有偷懒！”
杜十娘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以及镜中自己疲惫苍白的脸，认命地叹了口气。
她这重活一世的修仙路，开局不仅离谱、吵闹，现在看来，还相当的……卷。
在某个上古残魂的喋喋不休（“背要首！意要专！呼吸要绵绵若存！”）中，杜十娘摒弃杂念，缓缓闭上了眼睛，尝试着去寻找那虚无缥缈的“气感”。
前路漫漫，仙途渺渺。
但这一次，她手中，似乎终于握住了一丝能劈开命运枷锁的……微光。只是这微光，伴随着一个甩不掉的、要求严格的“嘴炮”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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