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不再是从外部包裹我。
它在我里面。
我沉了下去，沉入一片由尖叫、眼泪和背叛凝固成的冰海。我不是在游，我本身就是这海水的一部分，每一滴都饱含着不属于我的痛苦。
一个画面猛地攫住我：
· 冰冷的手术灯。 金属器械碰撞的脆响。一个穿着染血军装的男人被按在桌上，他的吼声撕心裂肺：“让我记住！让我记住他们！这是我的罪！……” 然后，一种冰冷的、带着薄荷味的气息笼罩下来，他的眼神迅速变得空洞，如同被擦去的黑板。最后定格的，是他嘴角一丝茫然的、如同初生婴儿般的微笑。满足？不，是彻底的无。
这是噬忆魔吞噬过的某个“患者”的记忆？还是……管理局“治愈”现场的记录？
画面碎裂，又被另一段淹没：
· 黄昏的阁楼。 灰尘在斜阳里跳舞。一个瘦弱的男孩蜷缩在木箱后，透过缝隙，看着他的父亲将母亲最珍爱的唱片，一张一张地折断。女人的哭声像是被闷在被子里。男孩死死咬着自己的手臂，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血腥味混着木头腐朽的味道充斥口腔。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旋转：“忘掉，必须忘掉，不然会疯掉……” 这念头如此强烈，几乎成为一种祈祷。
是那个……核心记忆的小女孩？不，性别不对。这是另一个人，另一个对“遗忘”发出绝望祈求的灵魂。这祈求，成了噬忆魔的食粮。
还有：
· 实验室的冷光。屏幕上流动的、无法理解的数据。一个研究员模样的人，眼神狂热地记录着：“样本7号情绪沉淀转化率异常……接近理论值……‘钥匙’的可能性……” 他的手指在颤抖，不是因为恐惧，是因为兴奋。
这些碎片，这些别人的痛苦、绝望和疯狂，像无数块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灵魂上。我试图尖叫，却发不出声音。我想挣扎，却指挥不了任何肢体。
我不是林深。
我是那个被洗去记忆的士兵。
我是那个渴望遗忘的男孩。
我是那个狂热的研究员。
我是……那个最初对着死鸟哭泣的小女孩……
“醒过来！”
一个声音，像是从极其遥远的水面传来，带着沉闷的回响。
是灰隼。
“……他的意识在抵抗，但外来记忆的密度太高，正在覆盖他本身的……” 这是梅姨的声音，带着焦急。
“覆盖？我看是他自己不想出来！” 铁匠的声音粗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在里面吃撑了！”
不，不是的！我想反驳，却只能在记忆的泥沼里下沉。
又一个记忆碎片，更加黑暗，更加……私人：
· 净火教团的祭坛。 火焰是苍白色的，冰冷，没有温度。一个穿着黑袍的身影，他的记忆里充满了焚烧书籍、摧毁艺术品时产生的某种扭曲的。不是毁灭，是“净化”。他在低语：“有缺陷的记忆，有污点的历史，都该被付之一炬……唯有纯净的虚无，方能接近神明……” 这段记忆里，还夹杂着一个坐标，一个位于城市边缘的、废弃的净化厂……
净火教团！他们的一处据点？
就在这时，一股温和而坚定的力量，像是一根纤细却无比坚韧的丝线，探入了这片狂暴的记忆之海。它避开那些尖锐的负面情绪，小心翼翼地梳理着，试图将“我”从“他们”之中剥离出来。
是梅姨的“静默”之力？不，不太像。更熟悉……
是“编织者”的力量！是我自己练习过的那一丝力量，在潜意识里被激发了！
我抓住这根救命稻草，用尽全部意志，沿着它向上攀爬。
“咳——嗬！” 我猛地吸进一口气，肺部火辣辣地疼，仿佛刚刚真的溺水。眼前不再是记忆的幻象，而是通道湿漉漉的拱顶，和梅姨那张带着担忧与疲惫的脸。
我躺在地上，浑身被冷汗浸透，西肢百骸像是被拆开又重组过，无处不酸软，无处不痛。大脑里更是像塞进了一个蜂巢，无数陌生的声音和画面还在嗡嗡作响，试图重新占据主导。
“醒了？” 灰隼的声音传来。他坐在不远处，靠着墙壁，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锐利地审视着我。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梅姨扶了我一把。她的手指冰凉。
“你看到了什么？” 灰隼首接问道，没有任何寒暄。
我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很多……士兵被洗脑……孩子想忘掉家暴……还有……净火教团的一个据点坐标……”
我把那个废弃净化厂的坐标断断续续地说了出来。
铁匠冷哼一声，捡起地上黯淡无光的铁锤，用一块破布擦拭着：“果然是一群疯子在玩火。”
灰隼点了点头，似乎并不意外：“噬忆魔吞噬的记忆庞杂，能找到些线索不奇怪。重要的是你，”他目光如炬地盯着我，“林深，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我是谁？
这个问题像一把锤子砸在我心上。
我下意识地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掌心。这双手，刚才在记忆的洪流里，似乎还握着折断的唱片，敲击过冰冷的数据键盘，点燃过苍白的火焰……
“我……” 我迟疑了一下，一种强烈的错位感袭来。我对铁匠脱口而出：“你的锤子……‘炉火’意志被它吃掉了一部分，需要……需要‘记忆结晶’来温养才能恢复？”
铁匠擦拭的动作猛地一顿，霍然抬头，古铜色的脸上第一次露出震惊的神色：“你怎么知道‘记忆结晶’？还知道‘温养’？”
我愣住了。我怎么知道的？这个词像是自己从脑海里蹦出来的，源自那段关于研究员狂热的记忆碎片，里面似乎提到了能量补给和意志修复的相关理论……
灰隼的眼神变得无比深邃：“看来，你不只是‘看到’了记忆，你还被动地‘吸收’了其中蕴含的部分知识和……本能。”
这不是吞噬，这更像是……污染。我被那些记忆污染了。
“我……我还是我。” 我强迫自己稳住心神，对灰隼说，更像是对自己说，“我记得妹妹，记得‘铁砧与羽毛’，记得我们要去下城区……”
灰隼看了我几秒钟，才缓缓道：“最好如此。” 他勉力站起身，“此地不宜久留。刚才的动静太大，追兵和可能被吸引来的其他‘东西’随时会到。我们必须立刻离开。”
梅姨也站起身，手中的光珠重新亮起，但光芒明显微弱了许多。
我试着站起来，腿一软，差点又栽倒。铁匠伸出手，一把扶住了我。他的手掌粗糙而有力，带着铁锈和汗水的气息。
“能走吗？” 他问，语气生硬，但并非不关心。
“能。” 我咬牙站稳。
我们继续沿着通道向前。气氛变得更加沉默和压抑。
我走在队伍中间，不再需要断后抹除痕迹——刚才的记忆洪流爆发，能量紊乱，早己将我们的一切痕迹冲刷得乱七八糟。
我的大脑依然混乱。那些外来的记忆碎片并未消失，它们像是沉入水底的泥沙，偶尔还会翻腾起来，影响我的感知。
路过一处渗水的墙壁时，我仿佛听到一个小女孩在耳边啜泣。
看到铁匠宽阔的背影，我眼前会闪过那个被按在手术台上的士兵。
甚至，当我看向灰隼时，一段极其模糊的、关于某个庞大数据库被多次篡改的记忆碎片，隐隐与他重叠……
我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些幻觉。
“快了。” 前面的铁匠忽然说，“闻到‘锈水’的味儿了。”
通道前方，传来隐隐的水流声，还有一股更加浓烈、带着化工品辛辣气味的铁锈气息。
就在我们即将看到出口微光的时候，我脑海深处，一个完全陌生的、带着研究员特有的冷静和残酷的声音，轻轻地、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一句：
“……‘钥匙’己初步接触‘污染源’……契合度超出预期……观测继续……”
我猛地停下脚步，冷汗瞬间湿透后背。
这不是记忆回响。
这声音……是新的。
它像是在……实时汇报？
“怎么了？” 梅姨警觉地回头看我。
我看着她，看着灰隼和铁匠转过来的身影，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
他们之中……谁在“观测”？
还是说，那声音……来自我自己里面，某个被激活的、“它”留下的……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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