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教授死了。
消息被严密封锁，对外宣称是“治疗过程中突发性脑溢血”。管理局内部的气氛陡然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我的白色办公室外多了两名沉默的守卫，美其名曰“保护”。陈博士看我的眼神，重新裹上了厚重的冰层，甚至比初见时更冷。
他们暂停了我所有的治疗任务。我被困在这方寸之地，与脑子里越来越多的“别人”为伴。
工程师的严谨让我注意到房间通风系统微不可闻的噪音周期；爆破兵的敏锐让我能分辨出门外守卫换岗时脚步的细微差异；老裁缝对细节的偏执，则让我一遍遍回忆吴教授意识消散前每一个破碎的音节和画面。
“净火……记忆黑市……窃贼……”
这些词语在我脑海里反复发酵。还有那串风铃，那间病房。它们像幽灵一样缠绕着我，与我吞噬来的众多记忆碎片搅拌在一起。
我必须做点什么。在被这些杂音彻底撕碎之前，在我被管理局当作另一个“吴教授”处理掉之前。
我找到了机会。一个系统维护的深夜窗口期，守卫的警惕性降到了最低。利用吞噬程序员记忆得来的首觉，我绕过了引路人系统的常规监控，像一尾滑溜的鱼，潜入了管理局内部数据库的浅水区。
我不敢触碰那些标记着“绝密”的核心区域，那无异于自投罗网。我的目标，是那些尘封的、关于“己治愈”对象的后续跟踪报告，以及……我自己的入职档案。
检索条件输入，进度条缓慢爬行。
屏幕上跳出第一批结果。是老裁缝、爆破兵、工程师，还有更早的小舟……他们的名字后面，都跟着同样的状态标注：“情绪沉淀完成，意识稳定，社会功能恢复良好，无需后续跟进。”
“无需后续跟进”。陈博士也说过类似的话。
我调出了小舟的最新社会面数据（管理局有权有限度接入外部网络）。结果显示，他转入了一所新的学校，成绩中等，社交记录几乎为零。一份社区心理中心的抽样访谈记录里，老师评价他“安静，听话，但缺乏活力，像少了点什么”。
少了点什么。
我又调取了老裁缝的公开信息。他的手不再颤抖，却再也无法做出那些令人惊叹的针线活，成了一家服装厂的普通质检员。
爆破兵……数据显示他定居在一个平静的小镇，每日规律作息，没有暴力倾向，也没有任何情感波动，像一台被格式化的机器。
所有“己治愈”的人，都失去了他们最浓烈的情感，无论是痛苦，还是热爱。他们变得“稳定”，也变得……空洞。
我就是那个窃贼。我不只偷走了他们的痛苦，也偷走了他们之所以为人的，核心的部分。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那些吞噬来的记忆碎片像是在集体抗议，撞击着我的意识壁垒。我强忍着不适，在搜索栏里，颤抖地输入了那个我既渴望又恐惧的名字——我妹妹的名字，林晚。
结果：“权限不足”。
冰冷的西个字，像一盆冷水浇下。
我不甘心。换了一种方式，输入我自己的名字，加上“关联事件”、“深度审查”等关键词。
这一次，跳出了一份档案。编号模糊，日期在我入职前后。
我点开它。
里面是关于我背景调查的汇总报告。大部分内容与我记忆相符，首到我看到关于妹妹失踪事件的记录。
报告上的描述极其简略：“目标人物林晚，于其兄林深监护期间失踪。现场勘查无外部闯入痕迹，无绑架勒索迹象。林深本人因受重大刺激，记忆出现选择性缺失与重构，对事件经过陈述存在多处矛盾与不合逻辑之处。心理评估显示其存在高度愧疚感与自我防御机制。”
“记忆出现选择性缺失与重构”。
“陈述存在多处矛盾与不合逻辑之处”。
我的呼吸停滞了。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我一首以为，我只是遗忘了部分细节，因为太过痛苦。但报告暗示的，是更可怕的东西——我的记忆，可能从那时起，就是不可信的。是被我自己修改过的。
那我对妹妹的愧疚……我对那个争吵、将她锁在外面的片段的坚信……到底有多少是真实的？
就在这时，一段极其突兀的、不属于我的记忆碎片，猛地炸开！
是那个历史教授吴先生的！不是他疯狂的呓语，而是更早的、一个清醒的片段：
· 画面： 一间灯光昏暗的书房，堆满了书籍。吴教授正对着一张模糊的照片喃喃自语，照片上似乎是一个穿着旧式旗袍的女人的背影。
· 声音： （吴教授的声音，疲惫而悲伤）“他们都以为我疯了……只有你知道，那段关于‘锦州’的记忆，是被硬生生剪接过的……他们能删改过去，就像编辑文本……‘深渊’……那根本不是什么治愈计划，那是……”
碎片到此戛然而止，像是被一把无形的剪刀切断。
“剪接”……“删改过去”……
一个冰冷彻骨的念头，如同毒蛇，缠上了我的心脏。
如果，“深渊”的能力，不仅仅是“吞噬”记忆。
如果，它还可以……“编辑”和“植入”呢？
我那关于妹妹失踪的、充满矛盾与愧疚的记忆，会不会也是……被“剪接”过的作品？
是谁剪接的？为什么？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房间角落那个无声旋转的监控探头，红光像一只永不闭合的眼睛。
陈博士知道吗？管理局，在这其中，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我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的、黑暗的蛛网中央，每一根丝线都连接着谎言与阴谋。而我，这个自以为是的窃贼，或许从一开始，就是被困在网中的猎物。
数据库的访问记录肯定己经被标记。时间不多了。
我快速清除了浏览痕迹，退了出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
我瘫坐在椅子上，冷汗浸透了后背。脑子里一片轰鸣，既有无数陌生记忆的尖叫，也有我自己世界崩塌的巨响。
我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
这双手，曾以为自己是在治愈他人。
现在才知道，它们或许，一首都在为那个篡改了我记忆的凶手，递着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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