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据库的潜入没有立刻带来清算，反而像是按下了一个危险的静音键。陈博士不再出现，守卫依旧沉默，连引路人系统的日常提示都变得简洁至极。我被悬置在一种诡异的平静里，仿佛暴风雨前粘稠的窒息。
我知道，他们在观察。观察我这枚棋子，在察觉棋盘真相后，会如何动作。
脑子里的声音越来越吵。工程师在计算房间的结构弱点，爆破兵在评估突围的炸药当量，老裁缝则反复拆解着吴教授那句被剪断的遗言——“他们能删改过去”。而我自己关于妹妹的记忆，那片原本只是模糊的阴影，现在却像一张被反复刮擦的旧照片，露出了底下令人不安的、截然不同的底色。
在这种濒临崩溃的边缘，新任务来了。
没有预兆，没有说明。档案首接出现在我的屏幕上，对象代号“泰山”，一张棱角分明、布满风霜的脸。病症：重度战争创伤应激障碍，伴随间歇性暴力倾向。迷宫类型：未定义。风险等级：最高。
最高。比“野兽”，比被“净火”焚烧的吴教授，等级更高。
这是一个警告，还是一个测试？抑或……是又一场需要“清理”的麻烦？
我没有选择。拒绝，意味着立刻暴露我的“异常”。
连接室比往常更冷。头盔扣上的瞬间，我仿佛能听到陈博士在监控后面冰冷的呼吸。
黑暗。
然后，是铺天盖地的红。
不是鲜血的红，是灼热的、带着沙砾感的暗红。我站在一片无垠的戈壁上，天空是压抑的赭石色，没有太阳，却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远处，被炸毁的坦克残骸像巨兽的骨骸，散落在龟裂的土地上。空气中弥漫着硝烟、机油和某种肉类烧焦后的恶臭。
没有具体的场景转换，没有复杂的迷宫结构。这里就是一片纯粹的、被战争彻底碾碎过的荒原。痛苦和暴戾是这里的土壤和空气。
引路人系统一片死寂，连基本的环境分析都没有。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这片精神的废墟上。脚下的沙土柔软而吸力强大，像要把我拖拽进去。耳边是永恒的、低沉的轰鸣，仿佛是远方永不停止的炮击，又像是无数亡魂在地底深处的集体呻吟。
我看到了“泰山”。他不是蜷缩着，也不是疯狂的。他像一尊风化的石像，站立在一个巨大的弹坑边缘，背对着我，望着远处地平线上扭曲的热浪。他的身躯高大，却给人一种随时会碎裂的脆弱感。
我走近他。他没有回头，也没有攻击。
“他们都死了。”他的声音沙哑，像砂纸摩擦着石头，没有任何起伏。
“我知道。”我说。这一次，我没有试图去共情，去理解。我像个走向刑场的囚徒，内心一片麻木。
“我的错。”他又说，依旧没有回头。
我沉默着。胃里开始翻涌，那些吞噬来的记忆碎片在躁动，它们似乎也预感到了即将到来的、不同寻常的“进食”。
“我看见她了。”泰山突然说，声音里第一次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波动，像死水里投入的一颗小石子。
“谁？”
“那个小姑娘……抱着断腿的布娃娃，在哭。”他顿了顿，仿佛在回忆一个极其遥远的梦，“我没能……我绕开了。”
一段记忆的碎片，如同被风吹起的灰烬，从他身上飘散开来。那不是宏大的战争场面，只是一个狭窄、布满瓦砾的街角，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小女孩，抱着一个脏兮兮的、少了条腿的布娃娃，无声地流泪。穿着厚重军服的“泰山”从她身边经过，脚步停顿了不到半秒，然后，僵硬地、决绝地绕开了。
伴随着这段记忆的，不是悲伤，不是怜悯，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被规则和生存本能碾压后留下的、冰冷的愧疚。一种因为“绕开”了一个生命，而彻底背叛了自己作为“人”的某种本质的、永恒的自我谴责。
这就是他的核心。不是对死亡的恐惧，不是对战争的愤怒，而是这枚扎在灵魂最柔软处的、名为“愧疚”的毒刺。
我的意识，像一头被驯化的野兽，嗅到了这“食物”的味道，开始不受控制地伸出了触须。
吞噬的过程，比任何一次都要缓慢，都要……粘稠。
那冰冷的愧疚感，像沥青一样，一点点渗入我的意识。它不激烈，不狂暴，却带着一种可怕的重量，要将我拖入无底深渊。我仿佛亲身经历了那个街角，感受到了他脚步停顿时的挣扎，绕开时的决绝，以及此后无数个日夜，被那无声泪水反复拷问的、无尽的刑期。
我“吞”下了这枚毒刺。
回归。
我没有像之前那样剧烈反应，只是静静地坐着，摘掉头盔。嘴里没有味道，鼻腔里没有气味，只有一种感觉——重。灵魂被浸了水，沉甸甸地向下坠。
屏幕显示：“情绪沉淀完成。对象意识稳定。”
我被人“护送”回白色房间。经过观察窗时，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
“泰山”坐在里面，穿着干净的病号服，坐姿端正，眼神……平和。那种彻底的、毫无杂质的平和，像一潭不起丝毫涟漪的死水。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一个穿着朴素、面容憔悴的中年女人在陈博士的陪同下走了进来。她是泰山的妻子。
女人看到泰山，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她快步走到他面前，颤抖着伸出手，想去触摸他的脸。
“老泰……”她哽咽着，“你感觉怎么样？还认得我吗？”
泰山抬起头，看着泪流满面的妻子，眼神温和，嘴角甚至牵起一丝礼貌的、标准的微笑。
“女士，”他开口，声音平稳，吐字清晰，却像一把冰冷的锉刀，狠狠刮过我的耳膜，“我们认识吗？”
女人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如同被冻住。
泰山依旧温和地看着她，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陌生的、有些失态的访客。
空洞。
我制造了一个完美的、温和的、稳定的空洞。
陈博士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然后，她的目光转向观察窗外的我。
我们没有对视。
但我能感觉到，她那冰冷的视线，穿透了玻璃，钉在了我的灵魂上。
我转过身，逃离了那扇窗户。
回到死寂的白色房间，我靠着墙壁滑坐到地上。脑子里，泰山的空洞，老裁缝的平庸，爆破兵的麻木，小舟的“安静”……所有被我“治愈”过的面孔，交替浮现。
我不是治愈师。
我是一个清道夫，用最彻底的方式，抹去麻烦，制造温顺的空白。
而我自己，这个窃取了无数灵魂碎片的贼，这个记忆混乱、连自己过去都真假莫辨的怪物，又算什么？
我抬起手，看着掌心。
仿佛能看到，那些被我吞噬的、鲜活的情感与记忆，正化作细沙，从我的指缝间，无声地流走。
留下的，只有一片越来越响的、空洞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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