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壶”并非一个壶。它是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早己停止运行的工业锅炉，像一头锈蚀的钢铁巨兽，匍匐在下城区最混乱区域的边缘。锅炉的外壳千疮百孔，如同被岁月和暴力啃噬过的骨骸，但它的内部，却被“遗忆者”们巧妙地改造过，形成了一个错综复杂、易守难攻的巢穴。
入口隐藏在一条堆满废弃管道的狭窄裂缝后，需要侧身才能通过。裂缝内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汗水和某种劣质营养膏的味道。光线昏暗，只有墙壁上零星镶嵌着的、散发着惨淡黄光的生物荧光苔藓提供照明。
我的感知在这里受到了些许干扰。并非屏蔽，而是这里弥漫着太多强烈而破碎的“记忆回声”，它们像一层厚厚的、充满静电的毛毯，覆盖了每一寸空间。无数被剥夺了部分记忆的灵魂，在此地聚集，他们的恐惧、迷茫、愤怒以及对往昔碎片的执着追寻，共同构成了这里独特而压抑的氛围。
铁匠高大的身躯在低矮的通道里显得有些笨拙，他不得不微微弯腰。梅姨的静默力场在这里显得格外重要，它像一层薄纱，勉强将我们与这浓烈的集体性精神痛苦隔开少许。
我们沿着向下的、布满油污的金属阶梯行走，脚步声在空旷的锅炉内部引起空洞的回响。两侧的阴影里，偶尔能看到蜷缩的人影，他们抬起头，露出警惕、麻木或好奇的眼神。我的“目光”扫过他们，无需刻意窥探，他们的“记忆回声”便不由自主地涌入我的感知——
· 一个失去女儿的母亲， 脑海中反复回放着孩子被带走时那双惊恐的眼睛，这画面如同一个永不愈合的伤口，持续渗着血与泪。
· 一个前工程师， 记忆里只剩下零星的图纸片段和机械运转的规律声响，他徒劳地试图用这些碎片拼凑出自己曾经的完整人生。
· 一个年轻的女孩， 她甚至不记得自己为何在此，只残留着对某种蓝色花朵香气和一段模糊摇篮曲的、令人心碎的眷恋。
痛苦。这里是痛苦的巢穴。
我们被引到了锅炉底部一个相对开阔的区域，这里像是一个简陋的广场，中央甚至有一个利用冷凝水形成的小小水洼。几个看起来像是头领的人围坐在用废弃轮胎和木板搭成的“椅子”上，他们的眼神更加锐利，身上的“记忆回声”也带着更深的伤痕和更强烈的意志。
为首的是一个头发花白、脸上有一道狰狞疤痕的老者，他的一只眼睛是浑浊的义眼，另一只则如同鹰隼般盯着我们，尤其是在我身上停留最久。他的“回声”沉重而复杂，充满了战斗、失去和艰难求生的记忆，其中还夹杂着一丝……对某种“秩序”的、扭曲的怀念？我认出他，是之前感知到的那个相对清晰稳定的“回声”源头。
“铁匠……梅……”老者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还有……这位……”他的独眼审视着我，“就是那个……新的‘噬忆魔’？看起来……不太一样了。”
“他叫林深。”梅姨上前一步，语气平和却坚定，“老康，我们不是敌人。我们带来了信息，也需要信息。”
被称为老康的老者冷笑一声，指了指周围：“看看我们，梅。我们就是因为知道得太多，或者记得了不该记的东西，才变成这副鬼样子。信息？那玩意儿对我们来说，往往是催命符。”
“如果这信息关乎所有人的生死呢？”我平静地开口。我的声音在这充满杂音的空间里，显得异常清晰而稳定，仿佛自带一种安抚与秩序的力量，让周围一些躁动的“回声”都稍稍平复了些许。
老康的独眼猛地眯起，他身边几个头领也坐首了身体。
“生死？”老康盯着我，“说清楚。”
我没有首接回答关于“门”和“帷幕之外”的核心秘密，那太过惊世骇俗。我只是将关于“清道夫”升级、管理局内部渗透、以及净火教团“最终净化”的、经过筛选的信息碎片，凝聚成一段简洁的精神讯息，首接投射到老康和他的几个核心成员的意识中。
这段讯息里，包含了我感知到的“清道夫”那冰冷的追踪逻辑，包含了管理局加密频道里那不属于官僚体系的效率语气，也包含了净火狂热祈祷深处那一丝对“最终净化”的恐惧战栗。
老康的脸色变了。他身边的几个人也露出了惊骇和难以置信的神情。他们显然从这些信息中，辨认出了一些与他们自身遭遇、与外界异动相关的蛛丝马迹。
“这些‘清道夫’……最近活动的确更频繁，更……有组织性。”一个脸上带着刺青的女人声音干涩地说，“我们有两个在外搜集物资的小队……彻底失去了联系。”
“管理局最近的清扫行动，也透着古怪。”另一个瘦高的男人补充道，“他们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或者……某些特定的人，不再是无差别的记忆检测。”
老康的独眼死死盯着我：“‘最终净化’……你知道那是什么？”
“我知道净火在准备它。”我回答，“我知道它与‘帷幕’之外的存在有关。我知道它的到来，意味着现存的一切，包括你们竭力保存的这些记忆碎片，都可能被彻底抹去，归于‘纯净’的虚无。”
“虚无……”老康咀嚼着这个词，他的“记忆回声”剧烈地波动起来，我从中捕捉到了一段极其深刻、被他层层封锁的恐惧——那是一片苍白的火焰，无声地燃烧，所过之处，连记忆的残影都不曾留下，只有一片绝对的、令人疯狂的“空”。他曾亲眼目睹过类似的小规模“净化”！
他猛地抬起头，独眼里布满了血丝：“你们……想怎么做？”
“我们需要知道更多。”我说，“关于净火的准备，关于他们可能进行‘最终净化’的地点或方式。你们分散在城市各处，是眼睛，是耳朵。同时，我们也需要寻找……其他的力量，任何可能对抗这场灾难的力量。”
我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遗忆者”头领的脸，也扫过周围阴影里那些麻木或痛苦的面孔。
“我们不是在请求帮助。”我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力量，“我们是在提供一个……活下去的机会。一个让你们，让你们拼命守护的这些记忆碎片，不至于彻底湮灭的机会。”
我将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铃”的“修复”理念，以及我自身作为“织主”所蕴含的、对“秩序”与“连接”的潜在可能性的“回响”，如同种子般，轻轻播撒在这片充满痛苦的土地上。
这并非承诺，只是一个……可能性。
老康沉默了许久。他周围的头领们也沉默着，用眼神交流着。
最终，老康缓缓站起身，他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佝偻，但那仅存的独眼里，却燃起了一点近乎赌徒般的、决绝的光芒。
“好。”
他吐出一个字，沉重如山。
“我们会动用所有的‘眼睛’和‘耳朵’。”
“但是……”
他向前一步，独眼死死盯住我，仿佛要看穿我这非人躯壳下的本质。
“如果你骗我们……”
“或者，你最终……变成了另一个‘教授’……”
“我发誓，就算拼尽最后一点记忆，化作最恶毒的诅咒，也要让你付出代价。”
我平静地迎着他的目光。
“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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