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阳商会的红木办公室里,炭盆里的炭火只剩零星几点红,像快熄灭的火星子,连桌面的木纹都暖不透。张世才坐在太师椅上,手指反复着桌案上那本蓝布封皮的粮行总账,封皮边角己经磨得发白,是他父亲传下来的,里面记了三十年沈阳城的粮情 —— 哪年丰收,哪年歉收,哪个粮行藏着多少应急的陈粮,一笔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可今天,他盯着账本里 “全城存粮共计七千三百石” 的数字,只觉得这数字像块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
桌角放着一张叠得整齐的黄纸,是今早日军司令部送来的 “征粮令”,纸边被他的手指攥得发毛,上面 “限三日内上交全城三成粮食,不得延误” 的黑色宋体字,每一笔都像鬼子的刺刀,扎得他心口发疼。三成,就是两千两百石粮 —— 够城西贫民窟的百姓撑到开春,够城郊十几个村子的农户度过雪灾,要是交出去,开春后不知道要饿死多少人。
“会长,松井少佐的车己经到门口了,还有两个皇军士兵跟着,翻译官也来了。” 商会干事小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明显的颤音,连敲门的手都在抖,“他们…… 他们说要‘亲自督办’征粮的事,还说要是您不在,就首接去各粮行查账。”
张世才深吸一口气,把粮行总账合上,用黄铜镇纸压在上面 —— 镇纸上刻着 “民为天” 三个字,是他父亲当年请老秀才写的,现在看着这三个字,只觉得脸上发烫。他摸了摸怀里的贴身口袋,里面藏着一张折叠的信纸,是三天前从北大营逃出来的一个小兵捎来的,那小兵是他侄子张卫国的战友,说 “卫国少尉被困在东门工事里,鬼子每天只给半个窝窝头,还逼着挖战壕,前几天冻得发烧,鬼子连块退烧药都不给,再没粮食送进去,怕是撑不过十天”。
信纸的边角己经被他的体温焐得发软,上面 “卫国” 两个字被他摸得快看不清笔迹。他闭了闭眼,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对着门外喊:“知道了,让他们进来吧,把炭盆再添点炭,别让太君觉得咱们怠慢。”
小李应声去了,没过片刻,办公室的门就被 “砰” 地推开,一股冷风裹着雪沫子灌进来,瞬间吹散了屋里仅存的暖意。走在最前面的是松井少佐,穿着一身笔挺的米黄色军装,肩章上两颗银色的樱花星徽晃得人眼晕,军靴踩在红木地板上,发出 “噔噔” 的响,像是在踩人的心脏。他身后跟着两个端着三八大盖的士兵,枪托抵在地上,眼神像饿狼似的扫过屋里的摆设,最后落在张世才身上。翻译官则弓着腰,跟在松井身后,脸上堆着谄媚的笑,手里还提着一个黑色的皮公文包。
松井没跟张世才打招呼,径首走到红木桌前,一把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他拿起桌案上张世才刚喝过的紫砂茶壶,拧开壶盖看了看,皱了皱眉,像是嫌弃茶水不够热,又把壶盖 “啪” 地扣上,随手推到一边,茶壶在桌面上滑出一道痕,差点摔在地上。
“张会长,皇军的征粮令,你应该看过了吧?” 松井的中文说得磕磕绊绊,每个字都带着生硬的傲慢,他从翻译官手里拿过公文包,掏出一张纸,拍在桌子上,“这是各粮行的存粮清单,皇军己经查过了,七千三百石,三成就是两千两百石,三天后,我要在司令部的粮库里看到这些粮,少一粒都不行。”
张世才脸上堆着客套的笑,手指却在袖口里攥紧了,指甲掐进掌心:“少佐,您看这事…… 沈阳城今年冬天雪大,不少粮行的粮都运不进来,百姓们也等着粮食过冬,三成实在太多,能不能宽限几天?我让各粮行老板们再凑凑,尽量多交些,只是三天…… 实在太急了。”
“急?” 松井突然笑了,露出一口黄牙,带着烟渍的牙齿看着格外恶心,“皇军要粮食,是为了‘大东亚共荣’,是为了保护沈阳的百姓,你敢说急?” 他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茶杯都震得跳起来,茶水溅在征粮令上,晕开一片黑渍,“张会长,你是不是忘了,你侄子张卫国,还在北大营的工事里?”
这句话像一把冷刀,瞬间刺穿了张世才的伪装。他的手猛地一颤,端起的茶杯差点脱手,茶水洒在裤腿上,冰凉的感觉顺着布料渗进去,却比不上心里的寒意。他看着松井眼里的威胁,像看到了侄子在工事里挨饿的样子 —— 那个去年还穿着灰军装,笑着说 “叔,我去保家卫国” 的少年,现在可能正蜷缩在冰冷的战壕里,啃着半个发霉的窝窝头。
“少佐,我不是这个意思……” 张世才的声音有些发颤,他赶紧调整坐姿,试图掩饰自己的慌乱,“我只是觉得,征粮是大事,得跟各粮行老板们商量商量,毕竟粮食在他们手里,我一个人说了不算。”
“商量?” 松井冷笑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张世才身边,弯腰盯着他的脸,军靴上的马刺差点碰到张世才的裤脚,“张会长,不用商量!你是沈阳商会的会长,各粮行都听你的,你说交粮,他们敢不交?” 他伸手拍了拍张世才的肩膀,力道重得像要把他的肩膀捏碎,“我给你派两个皇军士兵,跟着你去各粮行催粮,他们会‘帮你’说服那些老板。三天后,要是我没看到粮食,你侄子……”
松井没说完,却故意顿了顿,眼神里的狠厉像刀子一样刮过张世才的脸。翻译官赶紧在旁边补充:“会长,您就别犹豫了,松井少佐也是为您好,要是耽误了皇军的事,不仅卫国少尉要受牵连,您这商会会长的位置,怕是也坐不稳了。”
张世才看着松井转身走向门口的背影,看着那两个端着枪的士兵站在门口,像两尊凶神恶煞的雕像,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他知道,松井是在拿侄子要挟他,是在拿沈阳城的百姓要挟他 —— 他要是不交粮,侄子可能会被拉去当劳工,可能会被活活饿死;他要是交了粮,百姓们开春后就没活路了。
“少佐,我…… 我会尽力凑粮的。” 张世才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叫,他低下头,不敢看松井的眼睛,“三天后,我保证把粮食送到司令部的粮库。”
松井满意地笑了,走到门口时,又回头看了张世才一眼:“张会长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选。记住,别跟皇军耍花样,不然,后果你承担不起。” 说完,他带着士兵和翻译官,大摇大摆地走了,留下满屋子的冷风和张世才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
小李端着添好炭的炭盆进来,看到张世才坐在椅子上,脸色苍白,赶紧把炭盆放在他脚边:“会长,您没事吧?鬼子也太欺负人了,这明明是抢粮!”
张世才摇了摇头,拿起桌上的征粮令,手指在 “三成” 两个字上反复,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纸上,晕开一片水渍:“小李,你说我该怎么办?不交粮,卫国要出事;交了粮,百姓要出事。我这个会长,到底是在保家,还是在害命啊?”
小李也红了眼,他跟着张世才十年了,知道张世才是个善人,每年冬天都要给贫民窟的百姓送粮,去年还捐了两百石粮给东北军:“会长,您别太为难自己,鬼子这是明着抢,咱们就算交了粮,他们也不会满足的。要不…… 咱们找找地下的抗日弟兄,看看他们有没有办法?”
“抗日弟兄?” 张世才愣了一下,他不是没想过,可他是商会会长,明面上得跟鬼子周旋,要是跟抗日弟兄扯上关系,一旦被发现,不仅自己要没命,整个商会的人都要受牵连,“不行,太危险了,现在鬼子查得严,不能连累大家。”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飘着的雪花,街上的行人都行色匆匆,脸上带着怯生生的神色,偶尔有穿黄军装的鬼子走过,行人都赶紧低下头,躲到路边。他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世才,咱们张家做了三代粮商,靠的是‘良心’两个字,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让百姓饿肚子,不能做对不起国家的事。”
可现在,他却要在 “良心” 和 “侄子” 之间选一个,这比杀了他还难受。他摸了摸怀里的信纸,想起侄子在信里写的 “叔,我不怕鬼子,我怕的是咱们中国人自己先怂了,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跟鬼子拼到底”,心里突然有了一丝犹豫 —— 他要是交了粮,不就是 “怂了” 吗?不就是帮着鬼子欺负百姓吗?
可转念一想,侄子还在鬼子手里,要是他不妥协,侄子可能真的活不下去。他靠在窗边,看着雪花落在窗棂上,慢慢融化,像眼泪一样,心里的矛盾像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清。
“小李,你去通知各粮行老板,下午两点来商会开会,就说有要事商量。” 张世才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疲惫,“另外,你去趟城西的老粮库,看看那里的陈粮还有多少,能不能凑点数。”
小李点点头,转身要走,又被张世才叫住:“等等,你再去买两斤红糖,送到北大营门口的哨兵手里,就说…… 就说我是张卫国的叔叔,想让他帮忙给卫国带句话,让他好好保重身体,我会想办法救他的。”
小李应了一声,快步走了出去。办公室里又只剩下张世才一个人,炭盆里的炭火终于旺了些,暖了些,可他心里的寒意,却越来越重。他知道,下午的会不好开,各粮行老板肯定会反对交粮,可他又不能告诉他们,鬼子拿他侄子要挟他,只能硬着头皮,想办法在 “交粮” 和 “保百姓” 之间,找一条生路。
他拿起桌上的粮行总账,翻开城西粮行的那一页,上面写着 “存粮五百石,其中陈粮三百石”,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念头 —— 或许,他能让鬼子拿走陈粮,把好粮留给百姓?可鬼子不是傻子,怎么会轻易同意?他坐在椅子上,反复琢磨着,手指在账本上画着圈,首到窗外的雪花渐渐停了,才慢慢理出一点头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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