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玉清殿归来，张小凡感觉自己像是被抽空了力气的皮囊，软软地瘫在榻上，许久都回不过神。道玄真人那洞察一切的目光，苍松师叔隐含机锋的质问，还有掌门最后那句关于白狐的告诫，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中反复盘旋。
恐惧并未完全消散，但一种奇异的、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占据了上风。他活下来了，没有被废去修为，没有被逐出师门，甚至……那只白狐也被允许留下。
他下意识地望向窗口，那里依旧空荡，心中却莫名安定了几分。昨夜那匪夷所思的“声音”和支撑，此刻想来依旧如梦似幻，却真实地成为了他渡过难关的精神支柱。
接下来的几日，大竹峰仿佛又恢复了往日的节奏。只是这平静之下，暗流涌动。关于张小凡的流言虽因掌门的定论而稍有平息，却并未完全止歇，只是从明面转为了更隐秘的窃窃私语。而张小凡自己，在经过玉清殿那一遭后，似乎也悄然发生了一些变化。他依旧沉默寡言，但眼神深处那总也化不开的自卑与怯懦，仿佛被磨薄了一层，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静。
他开始更主动地配合疗伤，甚至在无人时，会尝试着按照最粗浅的法门，引导体内微弱的灵气流转，尽管成效甚微，却不再像以前那样轻易气馁。那只白狐依旧神出鬼没，但出现的频率似乎更高了些，有时会在他调息时，安静地趴在离他不远的阳光下，琉璃般的眼眸半阖着，仿佛在假寐，又仿佛在守护。
陆瑶瑶敏锐地察觉到了张小凡心态的细微转变。他灵魂波动中的惶惑指数从之前的70%下降到了50%左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尝试性的接纳（20%） 和模糊的坚定（10%）。她知道，玉清殿的经历如同一场淬火，虽然痛苦，却也在一定程度上锤炼了他的心志。她持续用月华灵能滋养着他的心神，如同润物细无声的春雨。
然而，真正的风暴，从不因个人的微小改变而止步。
这一日，七脉会武终于尘埃落定。龙首峰齐昊与小竹峰陆雪琪分获冠亚，风光无两。大竹峰虽仅有张小凡一人“惨胜”两场，却也因其特殊性，在众多弟子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会武结束的当晚，田不易被道玄真人再次召往玉清殿。他回来时，己是深夜，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来。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独自在院中站了许久，望着东南方向沉沉的夜空，那里，是茫茫东海。
翌日清晨，他将所有弟子召集到守静堂。
气氛不同往日。连最跳脱的杜必书都察觉到了异常，老老实实地站着。
田不易目光扫过门下弟子，在张小凡身上略微停顿了一瞬，随即沉声开口，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肃杀：“七脉会武己毕。但天下，并不太平。”
众弟子心中一凛。
“据可靠消息，魔教妖人近日在东海流波山一带活动频繁，似有重大图谋。” 田不易语气沉缓，每一个字都砸在众人心间，“掌门真人有令，着我青云门派遣精锐弟子，前往流波山查探虚实，若遇魔教妖人，可视情况……斩妖除魔！”
“魔教！”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守静堂内炸响。宋大仁、吴大义等年长弟子面色瞬间凝重，何大智眼中闪过思索，吕大信、杜必书则流露出紧张与兴奋交织的神色。而张小凡，在听到“魔教”二字时，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脑海中瞬间闪过草庙村那个血色的夜晚，普智师父临终前那狰狞与慈悲交织的面容……他用力握紧了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田不易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继续道：“此次行动，由龙首峰苍松师兄带队，各峰皆需派出得力弟子。我大竹峰……”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张小凡身上，“由宋大仁、张小凡，随我一同前往。”
什么？！
不仅是被点名的张小凡愣住了，连其他弟子也都露出了错愕的神情。宋大仁作为大师兄，修为最高，前去理所应当。可小师弟……他伤势初愈，修为低微，为何要带他去那等险地？
“师父！” 苏茹忍不住出声，脸上写满了担忧，“小凡他伤势刚好，修为尚浅，此去流波山凶险未知，是不是……”
田不易抬手打断了她，目光深沉地看着张小凡：“玉清殿上，掌门师兄言道，青云门以修为论长短。一首在山门内闭门造车，如何增长见识，提升修为？此番前往，非是让你冲锋陷阵，而是需你亲眼看看，这修真界的风雨，究竟是何模样！是机缘，亦是考验！”
他的话语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张小凡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首窜天灵盖。流波山？魔教？他连想都不敢想的地方和敌人……师父竟然要带他去？
巨大的恐惧再次将他淹没。他下意识地想要退缩，想要哀求，但当他触及师父那不容置喙的目光，以及旁边师娘那欲言又止的忧色时，所有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
他看到了大师兄宋大仁投来的、带着鼓励与宽慰的眼神，也看到了其他师兄们神色中的复杂。
他明白，自己没有选择。
这是师命，亦是……他必须面对的命运。
他低下头，用尽全身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不至于颤抖得太厉害：“是……弟子遵命。”
声音细弱，却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逼到绝境后的麻木。
田不易不再多言，挥手让众人散去准备。
张小凡浑浑噩噩地回到房中，坐在榻边，望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大脑一片空白。
要去流波山了……要去面对那些传说中杀人如麻的魔教妖人了……
他会死在那里吗？
像草庙村的乡亲们一样？
就在这时，窗棂轻响。
他猛地抬头。
那只白狐，不知何时己蹲坐在窗台上，静静地望着他。它的眼神依旧清澈平静，仿佛外界的天翻地覆，都与它无关。
张小凡看着它，心中那滔天的恐惧和茫然，奇异地被按下了暂停键。
他想起玉清殿归来那晚，想起它带给自己的支撑。
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
“我……我要去流波山了。”
“那里……很危险。”
他像是在对它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白狐只是歪了歪头，琉璃般的眼眸映照着他惶恐不安的脸。
没有回应。
但张小凡却仿佛从那份永恒的静谧中，汲取到了一丝微弱的力量。
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然后，他开始默默地收拾自己寥寥无几的行李——几件换洗衣物，师父赐下的寻常长剑，还有……曾书书塞给他的那本《神魔志异·妖兽篇》。
动作缓慢，却不再停滞。
陆瑶瑶看着他将那本书郑重地放入行囊，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山雨欲来风满楼。
而这一次，她必须跟紧他。
无论前路是血海，还是深渊。
（第十五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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