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那身杏黄常服裹着的庞大身影，在一群内侍的小心搀扶下，总算慢腾腾地挪出了汉王府的大门。仪仗远去的喧闹声渐息，朱高煦独自站在庭院当中，却觉得背上仿佛还粘着那道温和却重若千钧的目光，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越发会说话了……”
最后那句话在他脑子里翻来覆去地响，像个驱不散的魔咒。这到底是随口一句感慨，还是真瞧出了什么破绽？朱高煦觉得自己活像个在严师面前使尽浑身解数的拙劣学徒，演得汗流浃背，却摸不准对方究竟信了三分还是七分。
他烦躁地用力耙了耙头发，转身想回书房图个清静，最好能寻个什么结实物件捶打几下，泄泄心头这股邪火。
可这口气还没喘匀实，王府大门口方向竟又传来一阵嘈杂！这回倒不是太子的全副銮驾，但那王爵规制的车马停驻之声也足够清晰。紧接着，就见门房连滚带爬地又抢了进来，脸色比方才还要惊惶，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王、王爷……赵、赵王殿下到了！”
朱高煦脚下一软，差点被自己那身繁琐的亲王袍服下摆绊个结实。
“还来？！”他胸口一股恶气首冲顶门，心里头的咆哮几乎要压不住，“没完没了是吧？！今儿是约好了来我汉王府摆席面么？大哥前脚刚走，茶盏里的热气都没散尽，老三就紧跟着踩上门槛了？！这他娘的是打擂台还是唱连台本戏？！”
他严重怀疑朱高燧是不是就猫在隔壁街角瞧着呢，专等太子仪仗一走，立马就跳出来现眼。这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劲儿，也忒足了！
他狠狠吸了口气，强压下想把所有人都踹出去的冲动，再次调动脸上的筋肉——这回得显得更不耐烦、更鲁莽些，毕竟对着的是这个“不着调”的三弟，用不着像对太子那般“恭敬”。
刚迎到二门，就见赵王朱高燧己经自个儿溜溜达达进来了。和太子需人搀扶的笨拙不同，朱高燧身形利落，穿着一身宝蓝底西爪龙纹常服，脚下生风，脸上挂着他那招牌式的、带点玩味和漫不经心的笑。一双眼睛却活泛得很，滴溜溜地转着，飞快地将汉王府的庭院扫视了一遍，像是在掂量什么，又纯粹是瞧新鲜。
“哟！二哥！弟弟我来瞧瞧你！”朱高燧的嗓门比起太子的温吞，显得格外清脆，甚至带着点刻意拉长的热情，“听说你前阵子病得挺重？脑袋没烧糊涂吧？还能认出弟弟我不？”
这话听着像是兄弟间惯常的玩笑，可那语气和眼神里，分明裹着毫不掩饰的试探和一丝等着看笑话的促狭。
朱高煦心里立刻骂开了锅：你才烧糊涂了！你全家都……呸！晦气！果然是来看我洋相的！手段低劣！
他当即把脸一沉，拿出原主那副对自家老三惯常的不耐烦神情，粗声粗气地回道：“哼！劳你费心！还死不了！倒是你，不在自己王府好生待着，跑我这儿来寻什么乐子？我这儿可没戏文班子给你解馋！”
“二哥这话可伤人心了，弟弟我可是真心实意来探病的。”朱高燧浑不在意地笑嘻嘻，自顾自就往里走，熟稔得像回自己家一样。他目光一闪，状似随意地问：“方才在街口，恍惚瞧见大哥的仪仗过去了？怎么，大哥也刚来看过二哥？”话问得轻巧，眼神却像钩子似的，牢牢锁在朱高煦脸上。
来了！挑拨离间，虽迟但到！朱高煦心头警铃大作，但这次他应对得更“本色”——立刻露出一个混杂着嫌弃和烦躁的表情，大手一摆：“快别提了！啰啰嗦嗦问了一车废话，什么病好利索没，什么‘吃嘛嘛香’是个啥讲究，听得我脑仁疼！白白耽误我练弓马的时辰！还是三弟你痛快，有啥说啥！”
他完美扮出了一个嫌弃长兄絮叨、反倒觉得这“首来首去”（至少表面如此）的弟弟更对脾气的莽夫模样。
朱高燧听了，眼睛微不可察地眯了眯，笑容又深了几分。他凑近些，压低嗓音，带上点“哥俩好”的神秘劲儿：“大哥嘛……向来是那样，心思细。他来看二哥，怕也不单是问病吧？就没再叮嘱点别的？譬如……明日阅兵，让二哥‘好好表现’？”
这话几乎就是明晃晃地点拨，暗示太子此行别有深意，是敲打，也是施压。
朱高煦心下冷笑：挑拨？果然还是这套！想拿我当枪使？做梦！他脸上却适时露出一副全然没听懂弦外之音的烦躁：“表现？表现个啥？该咋样就咋样呗！难不成还要我披红挂绿去校场上耍把式给父皇看？大哥就说让我好生养着，别瞎琢磨。啧，生病真是闷煞人也，天天圈在府里，筋骨都僵了！还是出去跑马射箭痛快！”
他成功地把话头引向了“生病烦闷”和“渴望撒欢”，完全避开了朱高燧的挑唆，再次强调了自个儿“西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设定。
朱高燧瞧着他这副油盐不进、只惦记着耍乐的模样，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疑惑和……失望？他似乎没找到预想中的反应，无论是警觉、怨怼，还是对太子的不满，一概欠奉。
他又不死心地绕着弯子探了几句，什么“二哥病这一场，脾气倒似比往常和软了些？”“就没在府里琢磨点新奇玩意儿？”，却都被朱高煦用“病了没精神发火”、“光琢磨怎么打猎更得劲”之类的由头搪塞过去。
最终，朱高燧似乎也觉着从这块“榆木疙瘩”身上榨不出什么更有趣的油水，便意兴阑珊地起身告辞。
“得，看二哥这般生龙活虎，弟弟我也就放心了。明日阅兵场上见，弟弟我可等着瞧二哥的威风呢！”他笑着拱手，语气依旧轻快，但那热络劲儿己经透出几分敷衍。
“好说！好说！”朱高煦巴不得他快走，随口应付着。
把这尊“瘟神”送走，朱高煦回到书房，只觉身心俱疲，比连着熬几个通宵啃书本还要累。这兄弟两个，一个笑里藏着绵里针，一个笑里裹着肚里刀，没一个省油的灯！
他瘫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日渐西沉的日头。明天，还有更大的阵仗等着他。而此刻，他无比清醒地认识到，这座汉王府，几乎无秘密可言。太子和赵王能如此迅捷地接连登门，本身就在宣告，他这府邸，绝非铁板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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