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协吹熄烛火后,并没有立刻躺下。他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被角。窗外更鼓声余韵未消,像钝刀子割在许都的夜幕上。
“移花接木成了...”他无声地咀嚼着这句话。华佗手稿原件埋在椒房殿老梅树下,三份仿造品由张常侍安置妥当。校事府暂时被支开,但卢洪那条老狗绝不会轻易放弃。想起卢洪阴鸷的眼神和晚棠手腕上那道新鲜的勒痕,刘协胃里一阵翻腾。
得找点乐子。他忽然咧嘴一笑,想起昨日在崇文阁见过的那个年轻书记官。那小子整理文书时眼巴巴望着御膳房点心的模样,活像只饿了三天的狸猫。有趣得紧。
第二天清晨,刘协特意绕道崇文阁。他假装翻阅典籍,余光却锁定在那个年轻书记官身上。此人约莫二十出头,身材清瘦,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正埋头整理一堆竹简。手指因长期握笔略显变形,但动作极其利落。
“陛下。”当值宦官躬身行礼。那书记官闻声抬头,慌忙跪倒,额头险些撞到案几。
刘协摆摆手,踱步过去:“这些是...各地呈送的粮赋册?”
“回陛下,是建安元年至三年的副本。”书记官声音清亮,带着些许紧张,“丞相命人重新誊录,以备南征稽核。”
刘协注意到他袖口磨出的毛边,和案几上那半块硬邦邦的麦饼。果然贫寒。他随手拿起一卷竹简:“朕记得荆州去岁水患,这批账目可有纰漏?”
书记官略一思索:“荆州七县共计核减田赋三千斛,但南阳郡多报垦田五百顷。下官昨日校勘时做了标记...”他指向竹简某处,用朱砂细密地标注着疑点。
刘协心中微动。此子心细如发,且对钱粮事务如此熟稔,偏偏只是个整理文书的书记官?曹操麾下人才济济,竟让明珠蒙尘至此?
“你叫什么名字?”刘协状似随意地问。
“下官费祎,字文伟,江夏人。”青年垂首应答,耳根微微发红。
刘协点点头,没再多言。转身时瞥见廊柱后一闪而过的裙角——是晚棠。卢洪的探子果然无处不在。
回到寝殿,刘协对着铜盆清水出神。水面上映出一张年轻却疲惫的脸。曹操头痛病日益严重,华佗在狱中绝食,曹丕与校事府龃龉渐深...乱局之中,他需要更多眼睛,更多耳朵。
尤其需要一双能靠近曹操的书案的眼睛。
费祎的身影在脑中浮现。家境贫寒,颇有才学,不受重用——简首是天赐的棋子。但如何落子,还需斟酌。
“陛下,曹贵人来了。”张常侍在门外低声通报。
刘协迅速敛起神色。曹节提着食盒进来,今日她穿着藕荷色襦裙,发间只簪一朵玉兰。
“听闻陛下近日勤读典籍,妾熬了些百合羹。”她将食盒放在案上,目光扫过刘协手边的《盐铁论》,“父亲昨夜又召医官看头痛方子,吵得妾半宿没睡。”
刘协舀了一勺百合羹,甜得发腻。“丞相操劳国事,更需保重身体。”他语气温和,“说起来,朕前日在崇文阁见到个有趣的年轻人,对经济事务颇有见解。”
曹节挑眉:“能让陛下称赞的,必非凡品。”
“是个书记官,叫费祎。”刘协状似无意,“听他口音像是江夏人,与贵人同乡?”
曹节怔了怔:“江夏费氏...似乎是个小族。父亲幕府中这等寒门子弟不少,大多埋没于文书间。”她忽然压低声音,“陛下若觉得有趣,召来问问经义便是。反正...”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父亲近日忙着筹备南征,无暇他顾。”
刘协心中雪亮。曹节这话半是试探半是示好。自上次“宫中之物”风波后,她态度明显软化,偶尔会透露些无关紧要的消息。但曹操要南征?这倒是个新情报。
送走曹节后,刘协立即唤来张常侍:“去查查那个费祎的底细。要隐秘。”
三日后,张常侍带回消息:费祎确是江夏寒门,父母早亡,由族叔抚养长大。建安二年被举荐入丞相府,因不擅逢迎,浩瀚宇宙的星辰大海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一首担任书记官。每月俸禄大半寄回老家供养族弟读书,自己住在官署后巷的杂院里。
“有趣的是,”张常侍压低声音,“卢洪上个月曾派人查过他的账,似乎怀疑他私通荆州旧臣。”
刘协捻着指尖。卢洪连这种小角色都不放过?还是说...费祎确实有什么特别之处?
当日下午,刘协以探讨《春秋》名义召费祎入清凉殿。他特意选了敞亮的偏殿,让晚棠在殿外侍候——既显得光明正大,又让探子无从靠近。
费祎进来时换了一件稍新的蓝布衫,但袖口的补丁依然显眼。行礼时太过紧张,差点被门槛绊倒。
“平身。”刘协忍住笑,指着案上茶点,“朕读《郑伯克段于鄢》,于‘不及黄泉无相见也’一句有所惑。卿且说说,郑庄公此举是孝还是不孝?”
费祎深吸一口气,目光渐沉:“下官以为,庄公非不孝,乃不能孝。其母武姜偏心太甚,庄公若全依孝道,则国将不国...”
他开始引经据典,从《孝经》说到《韩非子》,偶尔掺些各地风俗实例。刘协越听越心惊:此子不仅学识渊博,更难得的是通晓实务。难怪曹操留他在身边整理文书——这等人才,放在眼前既放心又可用,却不必给实权。
“卿见识不凡。”刘协截住他的话头,推过一碟蜜饯,“尝尝这个,荆州进贡的。”
费祎受宠若惊地拈起一块,小心咬了一口,眼睛瞬间亮了。那模样让刘协想起宫墙上偷吃柿子的麻雀。
“朕听闻卿族弟在襄阳求学?”刘协状似随意地问。
费祎喉结滚动:“是...襄阳书院束脩不菲,下官...”
刘协从案下取出早备好的锦囊:“这里有些笔墨纸砚,卿拿去给令弟。少年人求学不易,莫要因俗物耽搁前程。”
费祎僵在原地,脸色由红转白又转红。刘协知道他在想什么——天子赏赐为何不是金银而是文具?既全了读书人体面,又不会显得太过扎眼。
“陛下...”费祎声音哽咽,跪倒在地,“臣...臣...”他忽然抬手狠狠抹了把脸,“臣定当竭尽所能,报效陛下!”
刘协弯腰扶他,借着动作在他耳边低语:“明日辰时,朕要考校你《周官》。”手指在他掌心轻轻一划。
费祎瞳孔微缩,随即重重点头。
接下来的日子,刘协每隔三两日便召费祎问经义。有时赐些点心,有时给些笔墨,甚至“无意间”留了件半新斗篷在椅上。他绝口不提朝政,只与费祎谈诗论文。
但费祎的眼神渐渐变了。从最初的惶恐,到感激,再到某种压抑的狂热。有次刘协说起“伯乐相马”,费祎突然打断:“陛下!臣虽驽钝,愿为陛下耳目!”
刘协拈着棋子的手顿了顿。窗外树影摇曳,疑似有人窥探。
“卿醉了。”他落下黑子,“这局棋,朕赢了。”
费祎愣怔片刻,猛地醒悟:“是...是臣失态。”
刘协起身踱到窗边,声音压得极低:“听说丞相近日调整了一批郡守?卿若有暇,不妨默记姓名。他日朕与卿手谈,也好多些谈资。”
费祎呼吸骤急。默记官员任免调动——虽非核心机密,却是极敏感的信息。他攥紧袖口,指节发白:“臣...遵旨。”
当晚刘协失眠了。他在殿中来回踱步,想象费祎如何借着整理文书之便,偷偷记下那些名字。想象卢洪的暗桩是否己经注意到异常。想象曹操头痛发作时,是否会疑心枕边吹过的风。
“陛下,”张常侍悄声进来,“慕容平传讯,说那伙蒙面人用的弩箭制式像是武库旧物...”
刘协猛地驻足。军人?曹丕的人?还是...
他忽然笑出声。许都这潭水,越来越浑了。
窗外曙光微露。刘协吹熄烛火,在渐明的晨光里眯起眼睛。
费祎这颗棋子,己经落在棋盘上。
下一步,该将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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