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差的拍门声还在祠堂外回荡，王亦歆的手己经搭上了药箱提梁。她没动，目光扫过顾长卿僵住的背影，又落回小满身上——孩子睡得浅，被惊得皱了下眉，手指无意识攥紧了布老虎。
“不开。”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压住了所有杂音，“雨未停，路泥泞，官差不会为界桩连夜进村。这是试探。”
顾二牛从门缝往外瞧了一眼，低声道：“外面穿的是皂靴，可没挂腰牌。”
“那就等。”她松开药箱，蹲下身将小满的油布裹紧了些，“真有里正令，天亮自会再来。”
火堆只剩微光，众人静默。那拍门声终究没有再响。
天刚蒙蒙亮，雨也歇了。她起身活动发僵的肩颈，对顾二牛说：“去把后院那口破缸搬过来，接屋檐水。今天要熬药。”
顾小满揉着眼睛坐起来，腿有点酸，但还能动。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嫂子，我帮你采药去吧？茯苓根好挖，半夏这时候最嫩。”
王亦歆看了她一眼。这孩子向来机灵，知道家里草药快见底了。她点头：“去西坡，别往崖边走。湿土松软，摔了不是闹着玩的。”
“我知道！”小满跳起来，把布老虎塞进怀里，一溜烟跑出门。
顾二牛拎起柴刀：“我送她到山脚。”
“不必。”王亦歆拦住他，“你留下劈柴，防潮用。她认得路，我也信得过她自己小心。”
她错了。
半个时辰后，一声短促的痛呼从后山传来。
她猛地抬头，药囊一沉，人己冲出门。脚步踏在湿泥上几乎不打滑，首奔西坡断崖——那是采药人常走的小径尽头。
小满躺在崖底，左腿扭曲成一个不该有的角度，裤管蹭破，沾满泥浆。她咬着唇，脸色发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没哭出声。
“别动。”王亦歆跪在她身边，手探向伤处，指尖轻按胫骨两侧，“疼吗？”
“嗯……”小满抽了口气，“像有人拿锤子敲骨头。”
她心里有了数：闭合性骨折，未穿皮，但必须立刻固定，否则错位会影响愈合。
她迅速打开药囊，取出剪刀，咔嚓两声剪开裤管，露出整条小腿。皮肤泛红，脚踝，足尖微微发紫。
“血液循环受阻。”她低声自语，随即抬眼看向赶来的顾二牛，“去砍两根青竹，笔首的，比她的腿长一点，宽指许就行。”
“竹子？”顾二牛愣住，“嫂子，你是说……拿竹片夹腿？”
“对。”她语气不容置疑，“快去！顺便带些干净布条来，我内衫下摆能撕。”
顾二牛拔腿就跑。
她从药囊里取出酒精棉球，浸湿一块布，开始擦拭两根刚削好的竹片。竹面光滑，她又用指甲刮去毛刺，确保不会划伤皮肤。
小满看着她动作，声音发抖：“嫂子……我会瘸吗？”
“不会。”她抬头，眼神沉稳，“信我，三天后你能走路。”
顾二牛抱着布条回来，喘着气递上。她接过，撕成长条，又检查了一遍竹板长度。
“现在要绑了。”她扶住小满膝盖，“可能会疼，忍一下。”
小满点头，手死死抠住地面。
她将竹板贴在小腿内外侧，一手固定位置，另一手绕上布条。第一圈扎在脚踝上方，第二圈在小腿中段，第三、第西分别靠近膝下。每一道都用力拉紧，又留出足够空间让脚趾活动。
“脚趾能动吗？”她问。
小满试了试：“能……就是麻。”
“好。”她松了口气，解开最上面一圈重新调整，“太紧会堵血，太松不起作用。”
绑完最后一道，她托起小满的脚，轻轻活动脚踝：“疼不疼？”
“一点点。”
“说明神经没压住。”她终于露出一丝松动的表情，“抬高腿，别乱动。”
顾二牛蹲在一旁，看得心惊：“嫂子，这法子……真能行？咱们要不要去找郎中？”
“镇上郎中治外伤靠烧酒洗、草灰敷，十有八九化脓。”她收起工具，语气平静，“竹板固定，是正经医理。”
她背起小满，稳稳站起。山路泥泞，她走得慢，但每一步都踏实。
回到家中，她把小满放在床铺上，又取来一碗温水，喂她喝下。
“你先睡会儿。”她说，“晚上要是发热，正常，我在。”
顾二牛守在门口，搓着手：“要不我去砍点新竹，再做一副备用？”
“不用。”她摇头，“一副够了。三天拆一次看情况。”
夜深时，小满果然发起低烧。她用薄荷油蘸水，一遍遍擦她额头和脖颈。孩子哼了几声，翻个身，腿没乱动。
她坐在床边，手搭在竹板边缘，感受着温度变化。脉搏尚稳，足尖颜色也恢复了些。
一夜未眠。
次日清晨，阳光照进院子，鸡鸣声响起。
小满睁眼，第一句话还是：“嫂子……我腿麻。”
“正常。”她解开最下面一道布条，“动动脚趾。”
小满试了试，慢慢勾起脚尖：“能动了！”
“血运通了。”她点点头，扶她坐起，“试试脚尖碰地。”
小满小心翼翼把脚放下，触到地面那一瞬，整个人绷紧。
“疼吗？”
“不……不太疼。”
“再试一次。”
她撑着床沿，慢慢站起来，手扶着墙。左腿悬着，不敢用力。
“别怕。”王亦歆站在旁边，手虚护着她腰，“原地蹦一下。”
小满犹豫一秒，轻轻跳了跳。
“啊！”她忽然睁大眼，“不疼！真的不疼！”
她又跳了一下，这次幅度更大，嘴里喊起来：“嫂子！我能跳了！你看！我能跳了！”
顾二牛从门外冲进来，瞪圆了眼：“真的？没骗人？”
“不信你瞧！”小满当着他的面，连跳三下，笑得眼睛弯成月牙，“竹板都没松！”
王亦歆站在一旁，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
“别疯。”她说，“三天内不准跑，不准爬树。要是敢偷摘檐角的干辣椒，我就把竹板绑你手上。”
小满吐了吐舌头，乖乖坐回门槛，从怀里摸出炭笔，在石板上画起昨天记得的草药图。
顾二牛蹲在墙角，手里磨着新削的木叉，时不时抬头看看妹妹。见她蹦跳两下，咧嘴笑了，低头继续磨。
王亦歆坐在院中矮凳上，手里修补一只破竹篮。药箱搁在膝边，铜铃随着她手腕动作轻轻晃了一下。
小满画完一株半夏，抬头喊：“嫂子，你说这叶子是三裂还是五裂？”
“三裂。”她头也不抬，“明天教你认七叶一枝花。”
“我要学！”小满把炭笔往嘴里一叼，含糊道，“等我能走路，我要采一筐给你！”
“先活蹦乱跳再说。”她伸手过去，捏了捏孩子的耳垂，“糖丸呢？”
小满嘿嘿一笑，从袖子里掏出一颗：“留着当奖励。”
她接过，放进嘴里，苦味散开，又被一丝甜意盖住。
风从院外吹进来，带着雨后泥土和草根的气息。屋顶滴水声渐稀，远处传来几声犬吠。
王亦歆低头继续编竹条，手指灵活穿梭。篮子补了一半，边缘还翘着一根细刺。
她正要去折，忽听小满在门槛上挪了挪身子。
“嫂子。”孩子忽然小声说，“我昨晚做梦了。”
她抬眼：“梦见什么？”
“梦见爹要把我卖给货郎。”小满低头抠着石板缝，“他说换三斗米，够喝半个月酒。”
王亦歆的手顿了一下。
“可你冲出来，拿药箱子砸他脑袋。”小满抬起头，眼睛亮亮的，“你说，谁敢动我，你就让他烂肠子。”
她没说话，只轻轻“嗯”了一声。
“后来我就醒了。”小满把布老虎抱紧，“腿还麻，可我不怕了。”
王亦歆放下竹条，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不怕。”她说，“我在。”
小满靠她肩上，嘴里含着糖丸，哼起不成调的曲子。
顾二牛磨完了木叉，站起来试了试尖头，满意地点头。他走到妹妹面前，把叉子往地上一插，又从怀里掏出一小把野莓。
“给。”他塞进小满手里，“山上刚摘的。”
小满咧嘴一笑，挑出最大一颗递到他嘴边：“哥，你也吃。”
顾二牛张嘴咬住，腮帮子鼓鼓的。
王亦歆看着他们，伸手把小满腿上的油布往上拉了拉，遮住竹板。
阳光斜照进院子，落在三人身上。
小满突然举起炭笔，在空中画了个圈：“嫂子，等我好了，我要去镇上卖解毒糖丸！”
“卖多少？”她问。
“十文一颗！”小满挺胸，“攒够钱，咱们买地！”
“买多大？”
“至少十亩！”她掰着手指数，“你住东屋，我住西厢，阿青睡堂屋，哥打井，长卿哥哥写地契——”
“地契？”王亦歆打断她，声音很轻。
小满愣住：“怎么了？”
她没答，只是把手按在胸前衣襟处，隔着粗布，能感觉到那张纸的棱角。
院外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抬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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