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王亦歆抬起头，正看见顾二牛掀开竹篱门进来。他脸上没笑，手里空着，连柴刀都没带回来。
她放下手中的竹条，指腹还沾着刚才扎破的血痕，没去擦。“粮行怎样？”
“挂牌了。”顾二牛嗓音发紧，“糙米二十文一斤。”
药囊里的剪刀轻轻磕了一下铜铃。她没动，只把那截断竹塞进药囊夹层。七斤存米，小满刚能下地，阿青每顿要喝半碗糊，三天都撑不过。
“他们敢！”顾二牛一拳砸在门框上，“前月才八文！这是要把人逼死吗？”
“不是逼死。”她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碎屑，“是算准了没人能反手。”
屋里传来小满的声音：“嫂子，我画完草药图了……你要去哪儿？”
王亦歆己经走进屋，从柜底取出青铜药箱。打开时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她拿出三只细颈瓷瓶，瓶身透明，里面盛着淡粉色液体，晃动时泛起微光。
“蒸好的？”小满扶着墙蹭到门口，眼睛亮起来。
“昨夜收的最后一锅。”她用粗布包好瓶子，塞进随身布袋，“我去镇上。”
“拿这个换米？”顾二牛瞪眼，“人家要的是铜钱！”
“那就让人知道，这东西比铜钱有用。”她系紧腰带，药囊挂在左侧，布袋挎在右肩，“看好小满和阿青。”
顾二牛还想拦，她己跨出门槛。
镇上集市比往日冷清，可人却不少。大多站在粮行门口，仰头看着新挂出的木牌——“糙米二十文一斤”，墨迹未干。几个妇人围在一起低声议论，一个老汉蹲在角落，手里攥着几枚发黑的铜钱。
粮行掌柜站在柜台后，正慢条斯理地拨算盘。见王亦歆走来，眼皮都没抬。
她不进门，就在街边找块干净石板，铺开一块灰布，将三瓶香露并排摆上。又从布袋里取出一张小纸片，压在瓶下：**十文一瓶，可换一斤糙米**。
有人注意到了，凑近看。
“这是啥？”一个穿补丁袄的妇人问。
“玫瑰香露。”王亦歆拧开一瓶，滴两滴在手背，举起来，“取自晨露初绽的花瓣，晒一日，蒸一夜，三斤花才得一钱液。”
她把手伸向旁边咳嗽不止的李婶：“您闻闻。”
李婶迟疑着凑近，吸了口气，猛地睁大眼：“哎哟！头……头不昏了！”
周围顿时安静了一瞬。
“真管用？”先前那妇人动了心，“我男人夜里总翻腾，睡不安稳……”
“您拿半斤米来，换一瓶试试。”王亦歆声音平稳，“若无效，明日退米不收钱。”
那妇人咬咬牙，转身跑回家。不多时捧着半布袋米回来，称都不称，倒出半斤。
王亦歆接过，仔细倒入陶碗，再递上一瓶香露。
第二天清晨，同一时间，那妇人竟主动来了，还带了个邻居。
“我家男人昨夜睡到天亮！”她声音发颤，“这瓶……还能再换半斤米不？”
消息像风一样散开。
第三天，队伍排到了街口。
粮行掌柜终于坐不住了。他摔了算盘冲出来，一脚踢翻王亦歆的布摊。
瓷瓶滚落，幸好没碎。她弯腰一一捡起，动作不急不缓。
“妖言惑众！”掌柜指着她鼻子，“无照私贩，以邪物换民食，该报官治罪！”
“邪物？”她当众打开一瓶，倒在手帕上，点燃。
火苗腾起，烧出淡淡玫瑰味，燃尽后只剩一点灰。“若是毒药，早该呛死人了。”
人群骚动起来。
“你囤米抬价，才是害民。”她盯着掌柜，“百姓饿肚子时，你不讲规矩；如今我换米救人，你倒讲起礼法来了？”
“放肆！”掌柜脸色铁青，“再卖就赶你出镇！”
话音未落，街角传来一声清喝：
“沈氏香露，买二赠一！”
众人回头。
顾长卿站在石阶上，手中举着块新削的木牌，字迹端正。他穿着洗旧的青衫，袖口磨了边，可脊背挺得笔首。
掌柜气得发抖：“顾秀才！你可是廪生！竟帮这等商贾妇败坏风俗？”
“《盐铁论》有言，‘通商易货，利民足国’。”顾长卿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你锁仓抬价是正道，她以物易粮反倒成淫邪？天下哪有这样的理？”
底下有人应声：“对啊！我们又没抢！”
“买二赠一？”一个汉子挤上前，“那我拿两斤米，能得两瓶还送一瓶？”
“正是。”顾长卿点头，“今日限量三十份，先到先得。”
人群轰然涌动。
掌柜想夺路而逃，却被几个壮汉拦住：“我们也想换，怎么换？”
“我没……我不做这生意！”他往后缩。
“那你挂牌子吓人的时候，怎么不怕做不成？”有人冷笑。
王亦歆没再说话，只默默摆好布摊，重新放上香露。
太阳升到头顶，她的布袋沉了。换了六斤米，还有十几文零钱。够熬到月底。
顾长卿走过来，把木牌靠在墙边，袖口露出半截薄荷糖纸。
“明日还来？”他问。
“来。”她点头，“只要米价不降，我就不停。”
他沉默片刻，忽然说：“我写了个告示，说明香露制法与用途，贴在学塾门口，可好？”
她看了他一眼：“你想清楚了？族里不会说你失身份？”
他嘴角动了动：“身份？去年公粮被吞三十石时，没人提身份。如今百姓吃不上饭，倒讲究起这个来了？”
她没再问，只从布袋里取出一瓶，递过去。
“给你的。”
“这……不必。”
“不是白给。”她说，“明天你还站那儿，牌子举高点。”
他低头接过，手指碰到瓶身，微微一顿。
日头偏西，她挑起两个空篓准备回村。顾长卿跟了几步，忽道：“粮行背后，怕不只是掌柜。”
她脚步没停：“我知道。”
“漕帮的人前日进了镇，住在南巷客栈。”
她眸光一闪：“你怎知？”
“我替先生送药时听见的。”他声音压低，“他们和掌柜密谈了半个时辰，提到‘断流’二字。”
她停下，转头看他：“你还听到了什么？”
“说今年水道不稳，北面来的粮船……可能到不了。”
风从街口灌进来，吹动她的衣角。
她望着远处炊烟，缓缓将香露瓶往袖中塞了塞。
篓子轻飘飘的，但她走得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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