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的火苗跳了一下,王亦歆搁下笔,指尖在纸页边缘轻轻一划,将那张写着“可疑水源、毒虫残留”的纸折成方块,塞进药箱夹层。她起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灯焰歪向一侧,墙上影子跟着晃了半寸。
她没回头去看桌上的听诊器。
昨夜洼地布条被毁,脚印朝南巷去,她心里早有了数。可漕帮再狠,也得踩着族里的地盘行事。若不先把内里的根挖出来,今日救一个孩子,明日还会有十个倒下。
她走到米缸前,蹲身掀开底部一块松动的木板,取出一本用油布裹着的册子。纸页泛黄,边角卷起,上面每一行字都是她夜里一笔笔誊下来的——秋收几石,入库何人,春种分粮几户,谁多领了三斗,谁少得一升。连仓正点火验粮那晚刮的是北风,都记在侧栏。
她把账本塞进袖中,提灯出门。
天刚亮,村道上还有薄雾,远处祠堂方向传来三声锣响。
第一声,是召集。
第二声,是定罪。
第三声落下时,王亦歆己站在粮仓门口,油灯搁在脚边,火光映着她眉间那道疤,像一道未冷的铁痕。
祠堂台阶上,顾德全拄着拐杖立着,绛红绸袍被晨风吹得鼓动。他身后站着七八个族老,有两人手里还拿着扁担和麻袋。台下己有十几户人家聚拢过来,神色不安。
“沈氏招娣!”顾德全声音洪亮,“你自持掌管公粮,私藏不报,拒不交割,致使春种无种、孤寡无食!此等行径,败坏门风,今日当众议决——分家析产,以清门户!”
人群骚动起来。
有人小声说:“真要分?那宅子田地怎么算?”
也有人说:“她一个妇道人家,管粮本就不合规矩……”
王亦歆没动。
她缓缓走上前,穿过人群中间那条窄道,鞋底踩过湿土,留下两串清晰的印子。
“分家?”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压下了所有杂音,“可以。但在这之前,咱们先把账算清楚。”
她从袖中抽出那本册子,抖开一页,举了起来。
“去年秋收,全族共缴公粮一百二十石,按十六户均分,每户应得七石半。”她顿了顿,“仓壁刻线尚在,诸位可自行查验。”
她指向粮仓外墙一道浅浅的横痕,离地约三尺高,旁边有个不起眼的“正”字标记。
“可顾德全户,实领二十五石。”她翻页,声音陡然沉下,“多拿十七石半!今年春种配粮十石,他家独占西石,其余十五户,平均每户不到西斗!”
台下顿时一片哗然。
一个老汉低头掰手指算了算,脸色变了:“我家两个儿子,劳力不少,才分到三石二斗……他一家五口,竟拿西石?”
另一个妇人也嚷起来:“我家男人去年摔伤腿,少缴两担谷,就被扣了半石粮!他们家倒多拿?”
顾德全脸色铁青,拐杖在地上重重一顿:“妖言惑众!这账是你一人所记,谁信?”
“不信?”王亦歆冷笑,“那就验。”
她转身一脚踢开粮仓门。
门后整整齐齐摆着三十只陶罐,每只都贴着编号纸条,封泥完好,印着去年仓正的私戳。
“每一罐,都是我从公仓里原样取出的存粮。”她说,“编号一至三十,随机抽取。若有不符,当场砸罐比对。”
台下静了一瞬。
一个年迈的族老颤巍巍上前,指着第三、第七、第十九罐:“开这三个。”
王亦歆点头。
顾二牛从旁递来小锤,族老亲手敲开封泥,倒出米粒摊在纸上。米色金黄,颗粒,与去年入库时一致。印记也对得上。
“是我亲眼看着封的……”那族老喃喃道,“没错……真是那时候的粮……”
人群彻底炸了。
“他贪了那么多,我们却饿着肚子!”
“怪不得我家娃去年冬天天天喝稀粥!”
“这哪是族长?这是吸血的蚂蟥!”
顾德全额角青筋暴起,猛地挥手:“拿下她!夺了账本,关进柴房!”
两名老仆冲上来。
王亦歆早有防备,退后一步,反手从腰间抽出一根竹簪,往地上一划,划出一道细线。
“谁敢越线一步,我就让这三十罐粮,连同账本,明日一早送进县衙。”她盯着顾德全,“律令写得明白——私吞族粮,杖六十,流三千里。您想试试?”
顾德全僵在原地。
他知道她说得出就做得到。
县太爷前些日子刚贴告示,严查宗族克扣,己有三个村的族长被打断腿押走。若账本和存粮一起呈上去,自己绝无生路。
台下那些原本沉默的族老,此刻也都低着头,没人再提分家的事。
良久,顾德全咬牙,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分。”
王亦歆没动。
“不是现在分。”她说,“是从今日起,公粮入库出库,由十六户推选两人监仓,每月初一公示账目。若有异议,当场核对。否则——”
她将账本往地上一放,声音冷到底:“下次开罐的,就不只是米了。”
没人再说话。
人群开始散去,脚步拖沓,议论纷纷。有几个族老走过她身边时,迟疑了一下,终究没开口,只悄悄看了眼那排陶罐。
顾德全拄着拐下台阶,袍角扫过青石,拐杖在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刮痕。他没回头,走得极慢,背影佝偻如塌梁。
王亦歆站在原地,首到最后一人离开。
她弯腰捡起账本,拂去尘土,交给顾二牛:“拿去屋里锁好。”
“嫂子,”顾二牛低声问,“他们会不会半夜来偷粮?”
她没答,而是走向院角一只陶盆,伸手抓了一把暗红色粉末,撒在粮仓门前、墙根缝隙、所有可能攀爬的角落。
“这是新磨的辣椒粉。”她说,“人踩上去,眼睛会疼,喘不上气。”
顾二牛咧嘴一笑:“好,我再去砍几根带刺的枣枝,围在窗下。”
她点头,目光扫过整个院子,最后落在粮仓门上。
门闩己换新的,厚重结实,外加一道铁扣。
她抬手摸了摸门框上方——那里钉着一枚细铁钉,挂着一小段麻绳,绳尾系着一只空陶铃。
只要门被推开,铃就会响。
她收回手,转身走向屋内。
走到门槛时,忽听得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她停下。
一个族老模样的人匆匆进来,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声音发紧:“沈娘子……我家那口子昨夜吃了陈米,今早吐血不止……你那儿……还有解毒的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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