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声刚歇，王亦歆便起身将药箱合拢，铜锁扣咔哒一声咬紧。她没再看那瓶止血散一眼，只把它塞进夹层，又从灶台边取下竹篓，把晒干的艾草、蒲黄和车前草整整齐齐码进去。草叶干燥，碰着篓壁发出细微的沙响。
顾小满己经醒了，蹲在炕沿边，眼睛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嫂子，真要去换米？”小姑娘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动什么。
“不去，咱们喝西北风。”王亦歆系紧腰间布带，药囊贴着肋骨垂下，“你留下守娘，等我回来记账。”
顾小满点点头，却没动，只是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递过来：“这是我攒的两文钱，你带着……万一不够。”
王亦歆看了她一眼，没接，只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髻，把歪掉的木簪扶正。“留着买糖吃。回头我带你采药，你自己挣。”
她背上竹篓，推门出去。天光刚亮，村道上还有薄雾，脚底踩着湿土，一路往镇上走。
粮行在镇东口，青砖墙围出一方院落，门口摆着三张长条桌，早有几家妇人排着队等称米。掌柜姓李，站在柜台后头，袖着手，眼皮半耷拉着，看谁都是三分不屑。
王亦歆走到桌前，放下竹篓，里头草药堆得齐整，艾草清气微浮，车前草叶片完整，一看就不是随便扯来的野草。
“换米。”她说。
李掌柜掀开眼皮，扫了一眼篓子，鼻腔里哼了一声：“一堆杂草，也配换米？五斤糙米顶天了。”
“十斤。”王亦歆不退，“艾草驱寒，蒲黄止血，车前草利水通淋，镇上郎中收五十文一斤。我这三样加起来，够换二十斤。”
“呵。”李掌柜冷笑，手指敲了敲桌面，“你是郎中？还是医婆？敢在这儿胡咧咧？五斤，爱换不换。”
旁边几个排队的妇人低头不语，有人悄悄瞥她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谁都知道李记粮行黑秤，可没人敢当面揭破——上回有个寡妇吵嚷了几句，后来连米都买不到了。
王亦歆没动怒，只把手伸进篓子，取出半袋车前草，解开布口，摊在桌上。“你闻。”
李掌柜皱眉：“作甚？”
“闻。”她声音不高，却硬，“这草晒得刚好，没霉没蛀，气味清苦带甘。你铺子里收的，有没有这么干净？”
李掌柜迟疑了一下，俯身嗅了嗅，脸色微变。他确实收过车前草，可乡民送来的大半潮湿发霉，哪有这般品相？
“你……从哪儿采的？”
“北坡向阳处，晨露未干时摘，阴干三日。”王亦歆收回袋子，“你要不信，大可去问郎中。他若说不值五十文，我立马走人。”
李掌柜眯起眼，上下打量她。这女人穿得破旧，可说话不慌不忙，眼神清亮，不像寻常农妇。他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今日遇上了难缠的主。
“五斤米，换你这篓草。”他咬牙坚持。
王亦歆没争，只从篓底抽出一根细铁签，轻轻拨动秤杆上的铜钉。她指尖一推，秤星立刻偏移三格。
“三两缺损。”她抬眼，“你这秤，是给活人用的，还是给死人烧的？”
李掌柜猛地伸手要夺秤，她反手一扬，将秤高举过头，声音陡然拔高：“我要去衙门前喊冤！当众验秤！看看你李记粮行，是不是靠克扣孤寡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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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妇人惊得后退半步，有人忍不住低声议论：“真是三两？”“我就说怎么每次称完米都少一大截……”
李掌柜脸涨成猪肝色，伸手去抢：“你疯了！敢污蔑我？”
“那你足秤称米。”王亦歆站定不动，手臂稳如石柱，“十斤糙米，当场过秤，我盯着星子。否则，我现在就去县衙门口站着。”
两人对峙片刻，掌柜额角沁出汗珠。他知道，今日若不让步，这事儿就得闹大。一个女人敢这么干，背后说不定有靠山。
“十斤就十斤！”他咬牙切齿，一把夺回秤，“但只准换糙米，不给白米！”
“糙米就行。”王亦歆放下秤，从怀里取出那半袋车前草，拍在桌上，“这草另算。你也知道它值钱，我不多要，抵五斤米价。”
李掌柜瞪她一眼，终究没吭声，转身从仓里舀米。他称得极慢，每称一次都偷偷瞄她一眼，生怕她再挑刺。
王亦歆站在桌前，目光紧盯秤杆。米粒哗啦落下，她数着星子，首到最后一勺加完，秤尾平平，不多不少，整整十斤。
“装袋。”她说。
李掌柜狠狠瞪她一眼，把米倒进粗麻袋，甩到桌上。王亦歆检查封口，确认无误，才将竹篓推过去。
“草药你收好。”她转身抓起米袋，扛上肩头，“下次再敢短秤，我不光砸你秤，还要让全镇人都知道，李记粮行的秤，比贼手还黑。”
她走出粮行，脚步沉稳。身后传来掌柜摔算盘的声音，她没回头。
村口老槐树下，顾小满早就等在那里，踮脚张望。看见她身影，立刻跑上前。
“嫂子！换到了吗？”
王亦歆把米袋递给她：“十斤糙米，一分不少。”
顾小满抱住米袋，脸都快埋进麻布里，用力嗅了嗅。“真香……娘能喝上米汤了。”
“回去熬一碗，先喂她。”王亦歆拍了拍她肩膀，“明天跟我上山，教你认车前草。以后咱们自己采，不靠别人称秤。”
顾小满抬头，眼睛亮得像星子：“真的？我也能换米？”
“能。”王亦歆往前走，“只要你肯学。”
两人一前一后往家走，日头渐高，照在泥路上。王亦歆走在前头，背影单薄却不弯。她忽然想起昨夜灶台前那一地碎陶，研钵裂开的声响，顾长卿踢翻药罐时的怒容。
那时她只想救人，如今她己开始想——怎么活下去。
快到家门口时，顾小满忽然停下。
“嫂子，你看！”
她指着院墙根下一丛矮草，叶片宽厚，边缘锯齿分明，开着细小白花。
“那是不是你说的车前草？我昨天见它长得茂盛，就拔了几株，种在咱家墙根了！”
王亦歆脚步一顿，走近细看。
她蹲下身，指尖抚过叶片，脸色渐渐沉下来。
这不是车前草。
这是蛇含草，形似车前，却含微毒，误服会腹痛不止。
她缓缓抬头，看着顾小满满脸期待的脸。
小姑娘还在笑：“我特意挑最壮的栽，等它长大，咱们就能多换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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