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连绵，一下就是三天。这三天，对努尔哈赤来说，既是煎熬，也是沉淀。当第西天清晨，久违的、苍白无力的日头勉强从云层缝隙里透出点光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像是被这场冷雨从头到脚浇铸了一遍，骨头缝里都透着一股冰冷的决绝。
肯姐看到天放晴，立刻又恢复了那副刻薄的嘴脸，催促着努尔哈赤赶紧进山，仿佛他多在家里待一刻，都是在浪费她宝贵的空气和粮食。
努尔哈赤没有像往常那样沉默地拿起工具出门，而是平静地看着肯姐，开口说道：“额娘，我准备出趟远门。”
肯姐正拿着簸箕筛拣着所剩无几的粟米，闻言手一抖，几粒金黄的米粒洒了出来。她猛地抬起头，像是没听清，又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话，眼睛瞪得溜圆：“你说什么？出远门？去哪儿？你疯了不成？！”
“去北边，哈达部那边，听说有个互市，我想去看看。”努尔哈赤的语气依旧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哈达部？互市？”肯姐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隔着多少座山多少条河？就凭你？你是去找死吗？！你死了倒干净，这几个小崽子谁管？你想把这烂摊子都甩给我是不是？！”她越说越激动，把手里的簸箕往炕沿上一摔，米粒溅得到处都是。
这边的动静惊动了刚醒来的舒尔哈齐和雅尔哈齐，两个小子揉着惺忪的睡眼，茫然地看着对峙的额娘和大哥。巴雅喇被吓醒了，小声地啜泣起来。
努尔哈赤没有理会肯姐的咆哮，他走到炕边，摸了摸巴雅喇的头，然后看向舒尔哈齐和雅尔哈齐，声音沉稳：“舒尔哈齐，雅尔哈齐，大哥要出去一段时间。你们在家，要听话，照顾好巴雅喇，也……照顾好自己。”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等我回来。”
舒尔哈齐愣住了，张大了嘴巴，似乎想说什么，但看着大哥那异常严肃和坚定的眼神，又把话咽了回去，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雅尔哈齐似懂非懂，也跟着点头。
“回来？你还想回来？”肯姐气极反笑，指着努尔哈赤的鼻子，“我告诉你，努尔哈赤！你今天要是敢踏出这个门，就永远别回来！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这几个小的，我也一个不管！是死是活，看他们的造化！”
这话如同最冰冷的匕首，狠狠刺向努尔哈赤的心口。他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但眼神却丝毫未变，反而更加深邃，像两口不见底的深潭。他知道，这是肯姐最后的威胁，也是她内心真实想法的暴露。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看肯姐，转身开始默默地收拾东西。他没有多少东西可收拾。那件补丁摞补丁的破皮袄，脚上这双快要散架的旧靴子——他得想办法在出发前弄双结实点的。最重要的，是去土窖取出他所有的“积蓄”。
他当着肯姐和弟弟们的面，把那个藏了许久的包袱从角落里拖出来，打开。里面是他这段时间所有的成果：鞣制好的皮子，捆扎好的草药，那小罐蜂蜜，还有用破布紧紧包裹着的几枚铜钱。
肯姐看到这些东西，眼睛都首了，扑上来就想抢：“好哇！你果然藏了私房钱！这些都是我的！都是这个家的！你不准拿走！”
努尔哈赤手臂一挡，格开了她，目光冰冷地看着她：“额娘，这些东西，是我用命在山里换来的。怎么处置，我自己说了算。”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让状若疯狂的肯姐动作一滞。
“这个家？”努尔哈赤环顾了一下这间低矮、破败、充满压抑气息的木屋，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带着苦涩和嘲弄的弧度，“这个家，除了这几个弟弟，还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吗？”
他的话像一记重锤，砸得肯姐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努尔哈赤不再理会她，迅速而仔细地将包袱重新捆好，背在肩上。那张好弓和箭壶，他也背在了身上。他最后看了一眼三个弟弟，舒尔哈齐眼中含着泪，却紧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雅尔哈齐和巴雅喇则是一脸懵懂的恐惧和不舍。
“等我回来。”他又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像是承诺，又像是誓言。
然后，他毅然决然地转身，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门外，是雨后初霁、清冷而明亮的天空。
肯姐在他身后爆发出更加尖厉的咒骂和哭嚎，但他己经听不见了。那些声音，连同那个令人窒息的“家”，都被他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他走出寨子，没有立刻踏上北行的路，而是先去了额尔衮大叔家。他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老人。
额尔衮大叔看着他，久久没有说话，只是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袋。最后，他叹了口气，在炕沿上磕了磕烟灰：“孩子，路是你自己选的。是福是祸，都得你自己担着。记住大叔一句话，在外面，眼睛放亮些，胆子要大，心要细。能不惹事，尽量别惹事，但真要到了拼命的时候，也别怂。”
努尔哈赤郑重地点了点头：“我记住了，大叔。”
额尔衮又从炕席底下摸索出一把样式老旧、却打磨得雪亮的短柄猎刀，递给他：“这个你拿着，防身。比不了腰刀，但总比没有强。”
努尔哈赤看着那把猎刀，鼻子有些发酸。他没有推辞，双手接过，深深地向额尔衮大叔行了一礼。
离开额尔衮大叔家，他又去见了噶哈善。他没有说自己去哈达部的具体目的，只说是出去闯闯，寻找活路，并拜托噶哈善在自己不在的时候，能稍微照看一下他那几个年幼的弟弟。
噶哈善看着他，眼神复杂，有担忧，有惋惜，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敬佩。他拍了拍努尔哈赤的肩膀：“放心吧，小罕子，只要我噶哈善在，总不会让他们饿死。你……你自己保重，凡事小心。”
做完这一切，努尔哈赤感觉心里最后一点牵挂也放下了。他站在寨子口，最后回望了一眼这个他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熟悉的木屋，袅袅的炊烟，玩耍的孩子……一切似乎都和往常一样，但一切，又都己经不同了。
他转过身，面向北方。那里，群山连绵，云雾缭绕，隐藏着未知的艰险，也孕育着渺茫的希望。
他紧了紧肩上的包袱，握了握额尔衮大叔给的猎刀，迈开了脚步。
第一步踏出去，踩在雨后的泥土上，发出轻微的噗嗤声。
这一步，踏出了过去的桎梏，踏向了不可知的未来。
少年远行，风雨兼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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