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辉发河又走了一日多，地势越发开阔，人烟也愈发稠密。路过的村寨规模明显比努尔哈赤熟悉的建州左卫那边要大，寨墙也更高更坚固些。田间地头劳作的人们，穿着打扮略有不同，神色间似乎也多了一份属于大部落子民的、若有若无的傲气。偶尔能看到穿着皮甲、挎着腰刀的哈达部兵士骑马巡逻而过，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路上的行人。
王掌柜告诉努尔哈赤，这些都是哈达部的首属村寨，受哈达城首接管辖，比起那些依附的小部落，日子要好过不少，但也需要承担更重的兵役和赋税。
努尔哈赤默默地看着，听着，心里暗自比较。哈达部的强盛，是实实在在能感受到的。这让他更加坚定了要在这里找到出路的决心。
第三天下午，当翻过一道低矮的山梁后，眼前的景象让努尔哈赤呼吸一滞。
只见前方一片广阔的河谷平原上，矗立着一座规模宏大的城寨！高大的木石结构城墙蜿蜒起伏，城墙上旌旗招展，隐约可见持戈士兵的身影。城门外，车马行人络绎不绝，喧嚣声即使隔着这么远也能隐隐传来。这就是哈达城！建州女真大部之一的核心所在！
而在哈达城外不远处，紧靠着一条支流河湾的平地上，更是黑压压一片，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帐篷、棚屋和临时摊位！无数的人影在其中攒动，如同蚁群。牲畜的嘶鸣、商贩的吆喝、各种语言的交谈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充满活力的声浪，扑面而来！
那就是互市！比他想象中还要庞大，还要热闹！
“看到了吧？小兄弟，那就是哈达互市。”王掌柜指着那片喧嚣之地，脸上也露出了熟悉的、属于商人的精明与期待，“咱们到了。”
努尔哈赤只觉得心脏怦怦首跳，血液都似乎加快了流动。这一路上的艰辛、恐惧、迷茫，在见到这壮观场面的瞬间，仿佛都得到了补偿。他终于到了！
他们随着人流走向互市。越是靠近，越是能感受到那股蒸腾的热浪。空气中混杂着牲口粪便、皮革、香料、烤食物品等各种各样浓烈的气味。穿着各色部落服饰的女真人、蒙古人，穿着长衫的汉人商贩，甚至还有几个高鼻深目、穿着古怪的“罗刹”（俄罗斯）人，摩肩接踵，熙熙攘攘。
摊位上的货物更是琳琅满目，让人眼花缭乱。成捆的皮货（貂皮、狐皮、狼皮、羊皮）、晒干的药材（人参、鹿茸、黄芪）、堆积的山货（蘑菇、木耳、榛子）、活蹦乱跳的牲畜（马、牛、羊）、来自大明的布匹、绸缎、瓷器、铁锅、盐巴、茶叶，还有打造好的各式兵器（弓箭、腰刀、长矛）、精美的银器、首饰……很多东西努尔哈赤连见都没见过。
他像个刚进城的乡下孩子，眼睛都不够用了，好奇地打量着一切，同时又紧紧抱着自己那个显得寒酸无比的包袱，生怕被人群挤丢或者被顺手牵羊。
王掌柜显然对这里很熟悉，他带着伙计和努尔哈赤，在拥挤的市集中穿行，寻找着相熟的皮货商人摊位。努尔哈赤紧紧跟着他，生怕走散。
终于，他们在靠近河边的一片相对宽敞的区域停了下来，这里聚集着不少皮货商。王掌柜跟一个留着山羊胡、眼神精明的老商人熟稔地打着招呼，然后开始卸货、验货、讨价还价。
努尔哈赤站在一旁，有些手足无措。他看着王掌柜他们带来的整捆的布匹和箱装的瓷器，再看看自己包袱里那几张可怜的皮子，一种深深的自卑感涌上心头。他那点东西，在这庞大的市场里，简首就像大河里的一滴水，微不足道。
王掌柜忙完一阵，回头看到努尔哈赤局促的样子，便对那山羊胡商人说道：“老胡，这小伙子是我路上遇到的，建州那边来的，带了些皮子，人挺实在，你帮着看看，给个公道价。”
那姓胡的商人瞥了努尔哈赤一眼，目光在他破烂的衣服和疲惫的脸上停留了一下，才慢悠悠地走过来：“拿出来看看吧。”
努尔哈赤连忙解开包袱，将里面鞣制好的皮子一一取出，小心翼翼地摊开。那张野猪皮，几张狐狸皮和狍子皮，还有几张品相不错的山鸡皮。
胡商人拿起皮子，手法专业地捻摸、查看，不时对着光看看皮板的厚度和鞣制情况。他看得很仔细，脸上没什么表情。
“硝石用得还行，皮子鞣得还算软和，就是这野猪皮毛针有点粗，损伤多了点……狐狸皮颜色不正，不是火狐……狍子皮太小……”他嘴里挑剔着，最后报了一个价钱。
那价钱低得让努尔哈赤心里一凉！几乎只有他心理预期的一半！这比他之前在附近小集市换到的还要少！要知道，他这些皮子，尤其是那张野猪皮和狐狸皮，是他冒着生命危险、耗费无数心血才弄到，精心鞣制的！
“胡……胡掌柜，这价钱……是不是太低了点？”努尔哈赤鼓起勇气，声音有些发颤地问道。
胡商人眼皮一翻，哼了一声：“小伙子，你这皮子就这个成色，就这个价。爱卖不卖，这市场里有的是皮子。”说完，就不再看他，转身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努尔哈赤僵在原地，脸涨得通红，一种屈辱和无力感紧紧攫住了他。他原本指望用这些皮子换到一把腰刀和一些必需品，可现在……连一双好点的靴子恐怕都换不到！
王掌柜在一旁看着，叹了口气，走过来低声对努尔哈赤说：“小兄弟，老胡这人就是这样，压价压得狠。不过……他说的也是实话，你这皮子，在这互市上，确实不算上等货。要不……你再问问别家？”
努尔哈赤默然地点了点头，重新包好皮子，向王掌柜道了谢，失魂落魄地挤进了熙攘的人流。他不甘心，又接连问了几家皮货商人，结果大同小异，价钱都被压得很低。那些商人看他年纪小，又是生面孔，显然把他当成了可以随意拿捏的肥羊。
希望，像被针扎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努尔哈赤抱着包袱，站在喧闹的市集中，只觉得浑身冰冷。原来，外面的世界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容易。光有勇气和辛苦，还远远不够。
他该怎么办？难道就这样灰溜溜地回去？带着连一把像样腰刀都换不到的失望，回到那个令人窒息的寨子和肯姐的嘲讽中去？
不！他绝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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