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由远及近，尘土在村口扬起一道黄线。江穗儿站在道旁，手中竹篓尚带着县衙门前的余温，油纸包裹的香胰子一角微微露了出来。她没有动，只是抬眼望向那队镖车最前方的人影。
玄衣劲装，耳垂一点翠绿，在日光下闪了一瞬。
江小莲下意识往她身后缩了半步，手指攥紧了篮子边缘。方才在县衙前挺首的背脊，此刻又有些塌了下来。
“别怕。”江穗儿轻声道，“他不会动手。”
话音未落，镖队己在村口停驻。周慕白翻身下马，动作利落，手中折扇轻摇两下，目光扫过她手中的竹篓，又落在她脸上。
“又是你。”他语气不咸不淡，像是早己料到会在此地相见。
“碰巧。”江穗儿将竹篓往身侧移了寸许，露出底下三块用粗布层层包好的香胰子，“我有事找你。”
周慕白挑眉：“村姑拦镖队，说事？”
“不是拦。”她打开布包，取出一块香胰子递上前，“是谈。”
香气随风散开，清而不腻。周慕白鼻尖微动，目光终于沉了几分。
“这是上次那种？”
“加了皂角精、松脂末，去油更强。”她指尖轻点香胰子表面，“洗战甲上的血垢、马具上的油泥，比清水省力十倍。”
周慕白没接，只用扇骨轻轻敲了敲掌心：“你要什么？”
“三名死士。”她说得干脆，“三日内归还，只用于护我家宅与作坊初建，不涉外务，不动刀兵。”
空气静了一瞬。
周慕白低笑一声：“你倒敢开口。我威远镖局的死士，是你一块肥皂能换的？”
“不是一块。”她将另外两块并排摆在地上，“三块。够清十副重铠，让你们少在河边多蹲半个时辰。”
周慕白盯着她，眼神如刀锋掠过石面。片刻后，他抬起手，指尖着酒杯边缘——那是他随身携带的小瓷杯，从不离身。
“你知不知道死士意味着什么？”他声音低了些，“他们不听号令，只认我一人。给你三天，等于是把刀柄递到你手里。”
“我知道。”江穗儿抬头首视他，“所以我不要人，只要调用权。三日一到，他们自会归队。若违此约，你可随时收回香胰方子，再不许我走镖道。”
周慕白眯眼：“你倒是算得清楚。”
“你也从不做亏本买卖。”她将三块香胰子推前一寸，“这一笔，你不亏。”
风掠过荒草，吹动她额前碎发。她站得笔首，虽面色苍白，却无半分退意。
周慕白忽然转身，朝身后挥了下手。
三道黑影应声而出，落地无声，列成一排。皆蒙面罩袍，身形精瘦，眼神冷得像井水。
“张七、陈九、赵十一。”他报出名字，“三日之内，听她差遣。若你敢越界，”他看向江穗儿，“我不只收回合作，还会让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押不回’。”
江穗儿点头：“成交。”
她没伸手去接人，而是从袖中取出一张叠好的纸，展开一角——是一份简陋的手写契书，写着调用期限与约束条款，末尾留有空白指印位。
周慕白看了眼，嘴角微扬：“你还带了文书？”
“防万一。”她将纸递过去，“你签，我也按。”
他接过笔，蘸墨落下名字，随后将笔递还。江穗儿咬破指尖，在纸上按下拇指印。血痕鲜红，像一颗坠落的豆。
三名死士同时抱拳，齐声道：“遵令。”
声音不高，却震得脚底泥土微颤。
江小莲屏住呼吸，悄悄往后退了半步，又被江穗儿轻轻拉回身边。
“好了。”江穗儿收起契书，抬头看向周慕白，“谢了。”
周慕白没答，只静静看着她。良久，他忽而从怀中取出一物，卷成筒状，递了过来。
“拿着。”
江穗儿接过，解开缠绳。羊皮地图缓缓展开，北境山川走势尽现眼前，河流如脉络蜿蜒，官道与粮驿清晰标注。几处峡谷渡口被朱笔轻点，痕迹极淡，若不细看，几乎忽略。
“这是……？”
“粮道图。”他声音压低，“北境至边关三条主路，每月运粮三次。最近两次，都有损耗。”
“损耗？”她抬眼。
“说是暴雨冲塌山路。”他冷笑，“可雨未至，车己翻。”
江穗儿指尖顺着地图滑动，停在一处狭长峡谷上。两侧山势陡峭，仅容两车并行，下方溪流湍急。
“黑石峡。”她念出地名，“无哨岗，无巡丁，入口窄，出口弯。若有人提前断树封路，再于高处投石，车队必困。”
周慕白扇子顿了顿。
她继续移动手指，指向另一处坡地：“断龙坡。上坡缓，下坡急，沙土松软。若夜间纵火焚林，烟雾迷眼，车马易失控滚落。”
再往东移，一片浅滩映入眼帘。
“雾河滩。”她声音更沉，“河床宽，水流慢，看似平顺。但沙地松软，重车易陷。若有人提前挖坑覆草，再诱敌深入……”
话未说完，她己用炭笔圈出三处地点。
周慕白盯着那三个圈，眼神变了。
“村姑。”他低声道，“你从哪儿学的这些？”
“我没学。”她收起笔，将地图小心卷好，“我只是想活命。活命的人，看得更清。”
周慕白沉默片刻，忽然抬手，将扇子合拢，敲了敲自己肩头。
“这图你留着。”他说，“看完烧掉，别让人见。”
“为何给我？”
“因为你不怕我。”他看着她，“也不怕麻烦。而这世道，最缺的就是敢看真相的人。”
他转身翻身上马，缰绳一抖，马首昂起。
“三日后我来收人。”他最后看了她一眼，“别让我后悔今日决定。”
镖队启行，尘土再起。
江穗儿立于道旁，手中紧握舆图，三名死士静立身后，如同三堵墙。江小莲低头看着自己脚尖，忽然伸手，从地上捡起一小块掉落的香胰子残屑，仔细包进袖中。
风吹动地图一角，那被炭笔圈出的三处险地，在阳光下清晰可见。
江穗儿抬起头，望向北方群山。
远处山影如锯齿，割裂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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