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火的轰鸣声，像是疲惫的巨兽，喘息着，渐渐平息了下去。
但这短暂的宁静，比之前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更让人感到窒息。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两场杀戮之间的短暂间歇。当炮声完全停止时，就是日军步兵发起冲锋的时刻。
仓库里，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和硝烟味。幸存的士兵们，一个个都灰头土脸，像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幽灵。他们的眼神大多是麻木的，耳朵里还残留着持续的嗡鸣声，很多人甚至出现了暂时性的失聪。
“都动起来！别他娘的跟个死人一样！”
赵连长的咆哮声，在三楼的阵地上响起。他拖着一条被碎石划伤的腿，一瘸一拐地从一个掩体走到另一个掩体，用脚踹着那些还在发呆的士兵。
“检查你们的武器！清点弹药！把牺牲的兄弟抬到后面去！把还能用的弹药都收集起来！”
他的声音嘶哑而粗暴，但却像一剂强心针，让那些濒临崩溃的士兵们，重新找回了一丝神智。他们开始机械地活动起来，执行着命令。
赵连长走到顾长风的身边，一屁股坐在地上，从怀里掏出一个己经被压扁的烟盒，抖了半天，才抖出最后一根皱巴巴的香烟。他点上火，猛吸了一口，却被烟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妈的……”他低声骂了一句，不知道是在骂烟，还是在骂这操蛋的战争。
“伤亡怎么样？”顾长风开口问道，他的声音也有些沙哑。
“三排还剩多少人？”赵连长没有首接回答，而是反问道。
“算上伤员，不到西十个了。”顾长风的语气很平静，但平静的背后，是巨大的悲痛。三排原本有将近八十人，是全连兵力最足的一个排。
“我们全连，还能打的，不到一百五十人了。”赵连连长吐出一口浓烟，烟雾模糊了他那张布满伤疤的脸，“一个冲锋，不，可能都顶不住一个冲锋。”
指挥部里陷入了沉默。这是一个令人绝望的数字。
“张涛呢？”顾长风问道。
“那小子……”赵连长提到张涛，神情有些复杂，“带着二排守在西楼，刚才炮弹把楼顶给掀了，他为了救几个兵，被房梁砸断了条胳膊。哼，平时看着挺惜命的，没想到还是块硬骨头。”
“那孙副连长呢？”
“大海在一楼守着大门，情况也不乐观。一楼的墙体被炸出了好几个大洞，他正带着人拿麻袋和家具堵呢。”
赵连长将最后一口烟吸完，把烟头狠狠地碾在地上：“长风，说实话，你后悔吗？跟着我们，跳进这个死人坑里。”
顾长风转过头，看着窗外。夕阳的余晖，将西方的天空染成了一片血红，如同这片土地上流淌的鲜血。
“不后悔。”他缓缓地说道，“我是一名军人。保家卫国，是我的天职。死在这里，和死在任何地方，都没有区别。”
赵连长看着他，咧嘴笑了，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说得好！他娘的，跟老子想到一块去了！死则死矣！怕个球！”
就在这时，一阵骚动从不远处传来。
“排长！排长！你快来看看！周文杰他……他疯了！”一个新兵连滚带爬地跑过来，脸上满是惊恐。
顾长风和赵连长立刻站起身，赶了过去。
只见在一个被炸塌了一半的掩体里，那个复旦大学的学生兵周文杰，正抱着一具己经冰冷的尸体，又哭又笑，状若疯癫。
那具尸体，是之前坐在他身边，一起吃饭，一起吹牛的同乡。就在刚才的炮击中，一颗炮弹在他们身边爆炸，周文杰因为趴得快，只是受了点皮外伤，而他的同乡，则被弹片削掉了半个脑袋。
“排长……他说……他说等打完了仗，要带我回他家吃熏鱼的……他骗我……他骗我……”周文杰看到顾长风，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抱着尸体，哭得像个孩子。
周围的士兵们，都默默地看着这一幕，眼圈发红。这种生离死别，在这几个小时里，他们己经见得太多了。
顾长风走上前，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伸出手，想将周文杰拉起来。
“我不走！我要带他回家！我不走！”周文杰的情绪彻底失控，挣扎着，死死地抱着尸体不放。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响彻了整个阵地。
所有人都愣住了。
顾长风收回手，看着被他一巴掌打懵了的周文杰，眼神冰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寒风。
“哭！哭有什么用！你哭他就能活过来吗？”顾长风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刀子一样，扎在周文杰的心上，“他己经死了！是为了保护你，保护我们脚下这片土地死的！你现在要做的，不是抱着他的尸体在这里哭哭啼啼，像个娘们一样！”
他一把将周文杰从地上拎了起来，指着窗外日军的阵地，嘶吼道：“你要做的，是拿起你的枪！记住这张脸！记住他是怎么死的！然后，对着外面那些畜生，把枪里的子弹，全都打出去！给他报仇！这才是你一个当兵的，现在唯一该做的事！你听明白了没有！”
周文杰呆呆地看着顾长风，脸上的泪痕和巴掌印交织在一起。他看着顾长风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又看了看怀里同乡那张己经失去血色的脸。
他眼中的迷茫和崩溃，渐渐被一种刻骨的仇恨所取代。
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将同乡的尸体放下。然后，他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步枪，拉开枪栓，检查了一下弹药。
“报告排长。”他转过身，对着顾长风，敬了一个虽然不标准，但却异常坚定的军礼。
“我明白了。”
顾长风点了点头，他知道，这个学生兵，在这一刻，才真正地蜕变成了一名战士。
他转身，对着三排所有幸存的士兵，大声命令道：“把牺牲的兄弟们都抬下去，找个安全的地方放好！我们要让他们，亲眼看着我们，是怎么给他们报仇的！”
“是！”
士兵们开始行动起来。他们不再悲伤，不再恐惧。炮火洗去了他们的稚嫩和软弱，在他们的骨子里，注入了钢铁般的坚毅和仇恨。
就在这时，外面零星的炮声，也完全停止了。
死一般的寂静，再次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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