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烈刺鼻的土烧酒气味和伤口被草药糊住的剧痛，将顾长风从无边的黑暗中再次拽了出来。
他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不是明亮的营房，而是一个低矮、潮湿、仅靠一盏昏暗马灯照明的地窖。
“水……”他的喉咙干得像要撕裂开来。
“长风！你醒了！你终于又醒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惊喜地响起。
顾长风艰难地转过头，楚云飞那张包得只剩下一只眼睛的脸，正凑了过来。他的手里，端着一碗满是泥沙的浑水。
“别动！你别动！”楚云飞见他要挣扎起身，赶紧按住他，“医务兵说了，你失血过多，那两枪，一枪在肚子上，一枪在胸口，差一点点就见了阎王！你，又昏过去整整一天了！”
“一天……”顾长风的声音沙哑无比，“我……我昏过去之前……”
“……是真的。”楚云飞的独眼黯淡了下去，他放下了水碗，声音低沉得如同地窖里的回音，“长风……都不是梦。昆山丢了，太仓也快守不住了。上海……上海，彻底没了。”
顾长风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地窖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过了许久，顾长风才再次睁开眼，那双，本该，因为重伤而失神的眸子，此刻，却，冷得吓人。
“乡亲们呢？大奎……和我们剩下的弟兄呢？”
“乡亲们……都安顿在阵地最后面的一个大防空洞里。”楚云飞赶紧回答，“这个连队的何连长……就是昨天接应我们的那个上尉，他……他把他们连，最后一点口粮，都分给了乡亲们。老人和孩子，都喝上了热粥。我们……我们剩下的弟兄，那，那十六个……”
楚云飞的声音，哽咽了一下：“他们，没地方去。何连长让他们，暂时，编入了外围的警戒哨。大奎的腿伤了，也，拄着根树枝，在洞口守着。”
“扶我起来。”顾长风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长风！你疯了？！你的伤口！”
“扶我起来！”顾长风低吼一声，不顾楚云飞的阻拦，用那双，血肉模糊的手，撑着地，硬生生地，坐了起来！
剧烈的疼痛，让他，浑身，如同，筛糠般颤抖，冷汗，瞬间，浸透了那，不知从哪扒来的，破烂衣服。
“妈的……你就是个疯子！”楚云飞骂了一句，却，还是，赶紧上前，架住了他的胳膊。
“带我，去见何连长。”
“你……你见他干什么？”
“问问，我们，接下来，该怎么打。”
……
楚云飞，搀扶着顾长风，走出了地窖。
眼前的景象，让顾长风的心，沉到了谷底。
这，根本，不是一条防线。
这，只是，一个，临时聚集起来的，溃兵营。
战壕，挖得，浅而又乱。沙袋，东倒西歪。士兵们，一个个，衣衫褴褛，满脸黑灰，眼神麻木地，靠在战壕里，手里，抱着，型号各异的步枪。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绝望和失败的气息。
“何连长！何连长！”楚云飞，扶着顾长风，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的交通壕里，喊道。
那个，昨天，接应他们的上尉连长，正，蹲在一个炮弹坑里，用，望远镜，观察着远处。
“吵什么？！鬼子……”他，不耐烦地回过头，一看到顾长风，也是一愣，“你……你居然，能下地了？医务兵不是说，你小子，下半辈子，都得躺着吗？”
“何连长。”顾长风，推开了楚云飞，勉强，站首了身体，“卑职，顾长风。敢问，我们，现在的番号是？上级的命令是？”
何连长，放下望远镜，自嘲地笑了一声：“番号？八成，早他娘的，被打散了。命令？哼，最后的命令，是让我们，在太仓，阻击二十西小时。那，是两天前的命令了。”
“那……我们现在……”
“现在？”何连长，指了指，周围，那些，麻木的士兵，“我们，就是一群，被主力，抛弃的孤魂野鬼！在等死！”
“我不信！”楚云飞，红着眼吼道，“主力，一定在重整！我们，要反攻！我们，要打回上海去！”
何连长，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楚云飞：“反攻？拿什么反攻？拿你这张嘴吗？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我这个连，满编一百八十人，现在，喘气的，不到六十个！子弹，平均，每人，不到三十发！重机枪，一挺！炮，一门都没有！”
“小鬼子，一个大队，就在我们对面五公里！坦克，大炮，飞机！你告诉我，怎么反攻？！”
顾长风，打断了，还要争辩的楚云飞。
“何连长，你，是这里的最高指挥官。”他的声音，异常冷静，“我，只想知道，你接下来的打算。”
何连长，被顾长风那，冰冷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毛。他，重新，打量了一下这个，明明，快死了，却，还站得，像杆标枪一样的男人。
“打算？”何连长，往地上，啐了一口，“还能有什么打算？鬼子，要是不来，我们就，耗着。鬼子，要是，真打过来了……”
他，耸了耸肩：“那就，各自，逃命吧。我听说……大部队，都，往西边撤了。往……南京的方向。”
“南京……”顾长风，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
“对，南京！国都！”何连长的脸上，闪过一丝，莫名的光彩，但，又，迅速熄灭，“不过，那，也轮不到我们了。我们，能，活着，逃出太仓，就算，祖上烧高香了。”
“长官！长官！”
就在这时，一个士兵，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
“不……不好了！乡……乡亲们，在防空洞里，闹起来了！”
“什么？！”
……
当顾长风，在楚云飞的搀扶下，赶到那个，阴暗潮湿的，大型防空洞时，里面，己经，乱成了一锅粥。
“放我们出去！我们要回家！”
“这里，根本不安全！我们，不待在这里等死！”
“吃的呢？说好的吃的呢？！就，就给我们，喝这点米汤？！这，是喂猪吗？！”
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正，带头，冲击着，守在洞口的两个哨兵。
“站住！都给老子站住！”何连长的士兵，举着枪，色厉内荏地吼道。
“你，你敢开枪？！老子，是老百姓！你，有本事，打鬼子去！冲我们横什么？！”
“就是！放我们走！”
“顾长官！顾长官来了！”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
混乱的场面，奇迹般地，安静了下来。
所有，幸存的村民，都，转过头，看向了，那个，站在洞口，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身影。
“顾长官……”村长老陈头，拄着拐杖，挤出了人群，他，“扑通”一声，跪在了顾长风面前。
“陈大叔！你这是干什么？！”楚云飞，赶紧去扶。
“顾长官……俺……俺对不住您……”陈老头，老泪纵横，“俺，管不住他们了……他们，都，都疯了……”
“顾长风！”那个，带头闹事的男人，也，认出了顾长风，但他，显然，己经被，恐惧和饥饿，冲昏了头脑。
“你，把我们，带到这个鬼地方！你说，这里，是主力部队！可，这，就是一群溃兵！”
“他们，自己，都保不住命！还，怎么保我们？！”
“我们要走！我们，不跟你们，一起送死！”
“对！我们要走！”
人群，再次，骚动起来。
顾长风，看着，眼前这，一张张，因为绝望，而，变得，扭曲、自私的脸。
他，缓缓地，推开了楚云飞。
他，走到了，那个男人的面前。
“你，想去哪？”顾长风，平静地问道。
“我……我回村子！我回家！这里，到处都是鬼子！我要回家！”
“家？”顾长风，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你们的村子，早就，被鬼子，烧成平地了。你的家，在哪？”
“我……”男人，被噎住了。
“你们，以为，出了这个阵地，你们，就能活吗？”顾长风的目光，扫过，每一个，骚动的村民。
“我告诉你们！外面，方圆五十里，都是鬼子的占领区！你们，现在，走出去，就是，给鬼子，送人头！”
“那，那我们，怎么办？！”一个妇人，绝望地哭喊道，“留在这里，也是死！我，不想死啊！”
“闭嘴！”
顾长风，用尽，全身的力气，吼出了这两个字！
整个，防空洞，瞬间，鸦雀无声！
“我，顾长风，把你们，从鬼子的屠刀下，带了出来。”
“我，答应过你们，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会，带你们，活下去。”
“现在，我，还活着。”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何连长，又，看了看，那些，惊恐的村民。
“何连长，借一步说话。”
……
防空洞外。
“顾少校，你，到底，想干什么？”何连长的脸色，很难看，“我，丑话说在前面。我，收留他们，给他们一口吃的，己经是，仁至义尽了。我，不可能，带着他们，一起撤退！他们，是累赘！”
“我知道。”顾长风，点了点头，“我，不会，让你，为难。”
“那你……”
“我，要带他们走。”
“什么？！”何连长，和，跟在后面的楚云飞，同时，惊呼出声！
“长风！你疯了？！”楚云飞，一把，抓住了他，“就凭我们？！我们，那，十几号伤兵？！我们，连自己，都保不住！怎么，带上，这，两百多号，老弱妇孺？！”
“顾少校，”何连长，也，沉声说道，“我，敬你是条汉子。但，你，这是，在带他们，去送死！你，一个人，都，走不出这太仓城！”
“谁说，我要，带他们，去打仗了？”顾长风，摇了摇头。
“何连长，我，需要你，帮我两个忙。”
“什么忙？”
“第一，我需要，一张，最详细的，军用地图。标明，日占区，和，安全区的。”
“第二，”顾长风，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我需要，你，所有的粮食。还有，药品。以及，一部分子弹。”
“你……你他娘的，是在抢劫！”何连长，瞬间，就毛了，他，一把，拔出了手枪，顶在了顾长风的脑门上！
“你，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毙了你？！”
“砰！”
楚云飞，也，同时，拔出了枪，顶在了何连长的太阳穴上！
“你，敢动我们长官一下，我，先，送你上路！”
“住手！”
顾长风，低喝一声，推开了楚云飞的枪。
他，迎着何连长的枪口，没有，丝毫的退缩。
“何连长，你，可以，现在，杀了我。”顾长风，平静地说道，“但是，你，杀不了，那，两百多张，要吃饭的嘴。”
“你，留在这里，是等死。你，手下的六十个兵，跟着你，也是等死。”
“把粮食，给我。你，带着你的兵，轻装简从，往西，去追主力。活命的机会，至少，能多三成。”
何连长，愣住了。
他，看着顾长风那，坦然，而又，冰冷的眼睛。
“你……你，把粮食，都拿走了。你，带着，这群累赘，怎么活？”
“那是，我的事。”顾长风，说道，“你，只需要，做出你的选择。”
何连长，的手，开始，发抖。
他，看着，这个，只剩半条命的少校。
他，又，回头，看了看，自己，那些，同样，面黄肌瘦的士兵。
“妈的……”
他，缓缓地，放下了枪。
“地图，可以给你。子弹……我，最多，再给你五十发。”
“粮食……”他，咬了咬牙，“我，分你一半。这，是我，最后的底线！不然，我们，两个，今天，就，同归于尽！”
顾长风，看着他。
许久，点了点头。
“好。”
……
半个小时后，防空洞。
“乡亲们！”
顾长风，站在，人群面前。他的身边，放着，半袋，黑乎乎的，高粱米，和，几包，珍贵的盐巴。
“现在，我们，有吃的了。但是，不多。”
“我们，也，有路了。但是，很远，很危险。”
他，摊开了那张，泛黄的地图。
“何连长的部队，会，往西，去南京，追赶主力。”
“而我们，”他，指着，地图上，那片，广袤的，无人区，“我们，不进城，不走大路。我们，往南，钻山！”
“长风……往南？”楚云飞，大惊，“南边，是……是杭州湾！是鬼子的，登陆区！那里，全是鬼子！”
“对。”顾长风，点了点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鬼子，都，在往西，追主力。他们的后方，兵力，反而，空虚。”
“我们，就，插进他们的后方！去，那些，他们，占领了，但是，管不过来的，山区！”
“我们，去那里，打游击！”
“打……打游击？”所有人都，愣住了。
“对。”顾长风，看着，大奎，看着，那些，幸存的，村民青壮。
“我们，不走了。我们，不跑了。”
他的声音，在，这，压抑的，防空洞里，回荡。
“我们，就在这，江南的土地上，扎下根！”
“他们，毁了我们的家。我们，就，让他们，在我们的家园上，夜夜，不得安宁！”
“乡亲们！弟兄们！”
“我，顾长风，问你们！”
“你们，是想，像，丧家之犬一样，一路，逃到南京，最后，死在，逃难的路上？”
“还是，愿意，跟我，留下来！”
“拿起枪，拿起锄头！”
“跟这帮畜生，干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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