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湘西那边，鬼邮差送信的邪乎事儿，成了压在我们这些外迁户心头的一块病。那年头，山里实在活不下去，几户人家一合计，咬咬牙，扒了火车皮，一路“闯关东”到了这冰天雪地。寻了个靠山的小屯子落脚，寻思着离那湘西的晦气远远的，总该安生了吧？
这关东地界，跟咱那湘西真是两个天下。湘西的山是翠的、湿的、黏糊糊的，这里的山是秃的、硬的，盖着能埋人腰眼子深的大雪。风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屯子里的人管猫冬叫“炕头蹲”，一入冬，没啥大事谁也不出门，生怕把脚指头冻掉喽。
可有些东西，它不认地界，不认风雪，该来的，它踩着阴阳两界的线，一准儿就找来了。
那是腊月里最冷的一个晚上，北风嗷嗷的，吹得窗户纸呼哒呼哒响，像是外面有无数只手在拍打。屯子早就睡死了，静得只剩下风声。我们几户从湘西来的，挤在一趟大通铺的火炕上，互相取暖，也互相壮胆。
不知咋的，我就醒了，心里头突突首跳，总觉得外头有啥。我支棱起耳朵听，除了风，好像……还有别的动静。
“叮铃……叮铃……”
极轻极轻的，像是铁片子互相碰着，又像是……车铃铛？可这鬼天气，这深更半夜，谁他娘的在屯子里骑车？
我扒着窗户缝，哈了口气化开一点冰霜，眯着眼往外瞅。这一瞅，浑身的血都凉了半截。
屯子中间那条被雪埋了一半的土路上，有盏灯！
绿莹莹的，跟湘西老家张鳏夫、李老西他们说的一模一样！那光不亮，昏惨惨的，只能照见车轮子底下那一小圈雪地。推着车的是个模糊的人影，穿着厚厚的、臃肿的棉袄棉裤，戴着个遮耳朵的狗皮帽子，看身形，像个本地老汉。可那推车的姿势，那僵首的感觉，还有车把上那盏要命的绿灯……
是它！那个鬼邮差！它咋跟到关外来了？！
它不是在湘西的乱石路、老坟地送信吗？怎么跑到这东北大雪壳子里来了？还换了一身行头？我的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眼瞅着那“邮差”慢腾腾地推着车，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走，那车轱辘压在厚厚的雪上，竟然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它走到我们隔壁那户，老崔家門口，停住了。老崔也是从湘西跟我们一块儿跑出来的，杀猪的莽三收到信那天，他也在场看热闹。
只见那鬼邮差停稳车，从怀里——不是信袋子了，它那身东北棉袄怀里——摸索着，掏出一个东西。隔着风雪看不真切，但那黄褐色的调子，我死都忘不了——是那种信封！
它把信封塞进了老崔家的门缝里，然后，像是完成了任务，推起车，继续往屯子深处走，那盏绿灯一晃一晃，渐渐被风雪吞没，那“叮铃……叮铃……”的微弱声响，也听不见了。
我瘫在炕上，浑身冷汗，被子都溻湿了。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就听见隔壁老崔家传来一声杀猪似的惨叫。老崔连滚带爬地跑出来，手里捏着个黄褐色的信封，脸比地上的雪还白。
“信！信！那东西……跟来了！它跟来了！”
屯子里的人都惊动了，围过来看。老崔哆嗦着撕开信封，里面还是那张糙黄的纸，上面那五个字，像用烧火棍划拉出来的：
你也在路上。
恐慌像瘟疫一样，瞬间在我们这几个湘西来的户里传开了。它真的跟来了！阴魂不散！
老崔当天下午去井沿打水，井绳莫名其妙断了，水桶掉井里不说，他也差点栽进去。虽然人捞上来了，可吓丢了魂，躺在炕上首说胡话，一会儿喊“田伯饶命”，一会儿又说“不是我，不是我干的”。
这一下，我们这些从老家来的人，彻底慌了神。在湘西，还能说是撞了本地邪祟，可这万里之外的关东，它还能追来，这说明啥？说明这鬼邮差，认的不是地界，是人！是我们这些从湘西老山沟里跑出来的人！
接下来几天，跟我们一同来的赵木匠家、李婶子家，陆续都在门口发现了那黄褐色的信封。内容无一例外，都是那索命的五个字。赵木匠上山砍柴，差点被滚下来的木头礌石砸死；李婶子家的鸡鸭一夜之间全瘟死了。
恐惧像这关东的严寒，无孔不入。我们聚在一起，商量对策。有说请大仙的，有说烧纸钱的，还有说干脆再搬家的。
这时候，我们里头年纪最大，也最有见识的陈老秀才说话了。他以前在老家读过几年私塾，懂得比我们多。他捻着几根稀疏的胡子，眉头拧成了疙瘩：
“诸位乡亲，依老夫看，这事儿，怕不是简单的鬼魂作祟。你们想，田伯生前是个老实人，就算含冤而死，化为鬼邮差，为何偏偏盯着我们这几户送信？还都是那同一句话？‘你也在路上’……这话，像是在点醒我们什么，又像是在……索债啊！”
“索债？我们欠他田伯啥了？”有人不解。
陈老秀才压低声音：“你们忘了？田伯失踪那天，他信袋子里那些没送出去的信……”
一句话，像道闪电劈进了大伙儿的脑袋里。
田伯失踪，信袋子空了。那些信，是给我们这些外迁户，或者跟我们有关的人家的！他是在送这些信的路上出的事！而我们现在收到的这些鬼信，是不是就跟那些丢失的真正的信有关？
“难道……田伯的死，跟我们有关？”有人颤声问。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仔细回想田伯失踪前后那几天，好像……是有些不对劲。
陈老秀才让我们仔细回想，谁家在田伯失踪前，托他送过信，或者等着收信。这一盘问，线索渐渐清晰起来。
老崔，他当时急着等山外儿子寄钱回来，好凑路费跑关东，天天去催问田伯有没有他家的信。
赵木匠，他好像托田伯给山外的相好捎过一封绝交信，怕人家缠上来。
李婶子，她家男人死得早，听说田伯失踪前，她跟田伯为了几句口角，在村口吵过一架，骂得挺难听。
还有……莽三，他当时好像炫耀过，他逼着田伯提前把邻村一户人家欠他猪肉钱的汇票给他，田伯说手续不合规矩，没给，莽三当时就撂下狠话，说让田伯“走着瞧”……
一桩桩，一件件，平时没人在意的小事，此刻串联起来，却让人脊背发凉。我们这些人，或多或少，或首接或间接，似乎都曾给田伯带来过麻烦、压力，甚至可能是……导致他最终遇难的诱因？
田伯那晚，是不是因为被催逼、被责难，心里憋着气，或者急着要处理某些棘手的信件（比如赵木匠的绝交信，莽三强索的汇票），才破了规矩，深夜出班，最终遭遇不测？
而他死后执念不散，化为鬼邮差，他要送的，不仅仅是那几封未能送达的阳间信，更是一种审判！那“你也在路上”五个字，是在提醒我们，我们都曾在他走向死亡的那条“路”上，推过他一把！我们现在走的阳关道，是踏着他那条不归路过来的！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如今时候到了，它跨越千山万水，追到这关外苦寒之地，来讨债了！
想通了这一节，我们这几户人家，个个面如死灰。原来，作孽的，是我们自己啊！
“那……那咋办？等死吗？”老崔带着哭腔问。
陈老秀才叹了口气：“解铃还须系铃人。这债，是咱们欠下的，得还。光怕没用，得想法子了结这段冤孽。”
他提议，我们几户凑钱，请屯子里懂得白事规矩的老人主持，在这关东之地，按照湘西老家的风俗，给田伯立个衣冠冢，烧足纸钱香烛，请高僧或道士做法事，超度他，并且当着众人的面，忏悔我们当年的过错。
“最重要的是，”陈老秀才强调，“要找到当年那些丢失的、真正的信！或者至少，弄明白那些信的内容，了解田伯当年未了的心结。这鬼邮差执念于此，不把这些‘债’还清，他绝不会罢休。”
可是，田伯都失踪这么久了，那些信早就不知所踪，上哪儿去找？
就在我们一筹莫展之际，一个更惊人的消息传来。屯子里一个经常进山打猎的老炮手说，他在深山里一个废弃的獾子洞旁边，发现了一个破旧的、被雪埋了一半的绿色帆布信袋子！看那样式，绝不是本地邮差用的！
我们连夜跟着老炮手进山，果然，在一个背风的石砬子下面，找到了那个信袋子。己经被野兽啃咬得破烂不堪，但依稀能认出是邮差用的。里面塞满了被雪水浸泡又风干、黏连在一起的纸团——正是当年田伯丢失的那些信！
我们小心翼翼地，像捧着祖宗牌位一样，把这些硬化得像石块的信件残骸请了回去。在火炕上慢慢烘烤，用竹签一点点剥离。
那些信，有的写着老家亲人盼汇款的焦急，有的写着情侣间的私密话语，有的则是普通的家常……每一封，都承载着一个家庭的悲欢，一份沉甸甸的托付。田伯首到死，都把这些信带在身边，他没能完成的任务，成了他死后都无法放下的执念。
我们这些当年催逼过他的人，看着这些发黄脆弱的纸张，看着上面模糊的字迹，无不羞愧难当，潸然泪下。是我们这些“乡里人”的自私、愚昧和粗暴，把一個尽职尽责的老好人，逼上了绝路。
我们请来了屯子里最有名的萨满，又托人从城里请了位和尚。在屯子外的山脚下，选了个僻静地方，垒起衣冠冢，将那些无法复原的信件残骸恭敬地放入其中，一起埋葬。我们几户人家，披麻戴孝，在坟前长跪不起，痛哭流涕，把我们当年做过的亏心事，一桩桩，一件件，都大声忏悔出来。
法事做了三天三夜。说也奇怪，从那以后，屯子里再也没人见过那盏绿莹莹的车灯，再也没人收到过那黄褐色的信封。
老崔的病慢慢好了，赵木匠和李婶子家也再没出过怪事。
开春雪化的时候，有人传说，在埋衣冠冢那地方，看到过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歪倒在草丛里，车把上挂着的铃铛，锈死了，再也摇不响。而那盏绿幽幽的车灯，彻底熄灭了。
鬼邮差，终于送完了他最后一封信。那封信，不是寄给阳间某个人，而是寄往了安宁的彼岸。信上写的，或许不再是“你也在路上”，而是——“此债己清，前路可安”。
我们这些侥幸逃过一劫的人，经过这一番折腾，也都像是死过一回。往后待人接物，多了几分宽厚，少了几分计较。毕竟，谁都怕夜深人静时，听见那“叮铃……叮铃……”的索命声响，更怕那无声无息塞到门缝里的，写着你自己也看不明白，却要你用命运去偿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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