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有个叫雾露寨的僻静地方,西面环山,寨子像坐在一口深井底下。每逢夏秋之交,寨子里就漫起浓得化不开的雾气,白茫茫一片,三步外看不见人。老人们说,这雾里有东西,活人走进去,说不定就撞上了什么不干净的。
寨子东头住着陈老瓦匠一家。陈老瓦匠五十出头,儿子陈青松刚满二十,生得眉清目秀,是寨子里少有的读书人。青松在县城读了两年中学,本是要考大学的苗子,谁知那年夏天在回寨子的路上,竟失足落进了寨口的黑龙潭。
等寨里人把他捞上来,身子都泡得发白了。陈老瓦匠的老婆哭得昏死过去三次,最后还是陈老瓦匠咬着牙,请人打了口薄棺,把儿子埋在了后山祖坟地边上——按寨子里的规矩,没成家就横死的人,是不能进祖坟正位的。
下葬那天,寨里的神婆吴婆婆拄着拐杖来了。她围着坟头转了三圈,对陈老瓦匠说:“瓦匠啊,青松这娃走得不甘心,魂还在潭边转悠呢。得给他配个婚,有个伴牵着手,他才肯过奈何桥。”
陈老瓦匠红着眼睛问:“人都没了,上哪找媳妇去?”
吴婆婆眯着浑浊的老眼,哑着嗓子说:“用稻草扎个人,穿上红衣红裤,脸上画个笑模样,放在坟边上。三天后的子时,我给他办冥婚。记住,稻草要新收的,红线要七根,捆七道。”
陈老瓦匠虽觉得这事荒唐,但丧子之痛己让他失了主张,只得照办。他女人从谷仓里抱来新稻草,他自己亲手扎了个三尺高的稻草人,又让女人翻出块红布,缝了身衣裤给草人穿上。
寨里会画年画的李瘸子被请来画脸。李瘸子端着烟袋,盯着稻草人看了半晌,摇摇头说:“这脸上不能画笑,死人婚,画笑要出事的。”最后只简单描了眉目,点了两个红腮帮,那嘴却是一笔没画。
第三天夜里,寨子里七八个胆大的后生抬着稻草人,跟着吴婆婆上了后山。陈老瓦匠夫妇被吴婆婆拦在了家里:“你们做爹娘的不能去,看了要折寿。”
那晚月黑风高,山上的老鸹叫得格外凄厉。吴婆婆在青松坟前摆了香案,烧了纸钱,又围着稻草人跳了一阵,嘴里念念有词。子时一到,她让人把稻草人立在坟旁,用七根红线捆得结实实的,红线另一头埋进坟土里。
法事做完,一行人匆匆下山。有个后生回头瞥了一眼,隐隐看见那稻草人在风里晃了晃,像是活了一般。他揉揉眼再瞧,又不动了,只当是自己眼花。
第二天一早,寨子里相安无事。陈老瓦匠一夜没睡,天蒙蒙亮就跑到后山去看,见那稻草人还好端端地立在坟边,这才松了口气。
可就在第三天清晨,怪事发生了。
那天天刚亮,陈老瓦匠推开屋门,赫然看见那个红衣稻草人正正地坐在他家门槛上,浑身湿漉漉的,稻草上还挂着水珠,一滴一滴往下淌。
陈老瓦匠吓得魂飞魄散,连退几步跌坐在地上。他女人闻声出来,一看这情景,当场就晕了过去。
寨子里顿时炸开了锅。吴婆婆拄着拐杖赶来,围着稻草人转了几圈,脸色越来越白。
“坏了,坏了,”她连连跺脚,“这稻草人不肯在坟边呆着,自己跑回来了。还浑身湿透,怕是青松那娃的魂从水里跟回来了。”
陈老瓦匠战战兢兢地问:“那、那现在咋办?”
吴婆婆长叹一声:“先把它请进堂屋吧,毕竟是结了亲的,算是你家半个媳妇了。今晚子时,我再做场法事看看。”
几个胆大的后生把稻草人抬进陈家堂屋,放在靠墙的椅子上。那稻草人湿漉漉的身子把椅子都浸湿了一片,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潭底的腥气。
当晚,陈老瓦匠把堂屋门锁了,又用吴婆婆给的符纸贴在门缝上,这才忐忑不安地睡下。
半夜里,陈老瓦匠被一阵“吱呀”声惊醒。他侧耳细听,声音像是从儿子生前住的那间屋里传来的。他摸黑起来,点亮油灯,轻手轻脚走到儿子房门口。
借着灯光,他看见儿子的房门虚掩着,正在夜风里微微晃动。他分明记得,自打儿子死后,这房门一首是锁着的。
陈老瓦匠心头一紧,推开房门,举起油灯一照——屋里空无一人,只有儿子的旧床、旧桌静静地立在原地。可当他转身要离开时,油灯的光忽然晃到了床底下,照见那里有一滩水渍,湿漉漉的,像是刚有人从水里爬出来,在那儿蹲过。
陈老瓦匠吓得魂不附体,连滚带爬跑回自己屋里,一夜没敢合眼。
第二天,他把这事跟吴婆婆说了。吴婆婆掐指算了半天,脸色越来越凝重。
“青松这娃怨气太重,不肯走啊,”她摇着头说,“今晚我亲自守夜,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夜,吴婆婆在陈家堂屋摆开法坛,点上七星灯,挂起招魂幡。陈老瓦匠和几个胆大的后生陪在一旁,个个屏息凝神。
子时一到,忽然刮起一阵阴风,七星灯的火焰猛地矮了下去,变得绿莹莹的。招魂幡无风自动,哗啦啦响个不停。
吴婆婆抓起一把糯米,朝堂屋西角撒去,口中喝道:“是何方冤魂,还不速速现身!”
她话音未落,那个放在椅子上的稻草人突然“咯咯”笑了起来!
那笑声又尖又细,像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在静夜里听得人毛骨悚然。众人吓得魂飞魄散,有个后生当场尿了裤子。
吴婆婆强作镇定,举起桃木剑指向稻草人:“你是何方妖孽,为何附在这草人身上?”
稻草人止住笑声,竟然开口说话了,声音依旧尖细:“我不是妖孽,我是青松的新娘。他在下面孤单,要我去陪他呢。”
陈老瓦匠壮着胆子问:“你、你既然是他的新娘,为何不在坟边好好呆着,跑回我家来做什么?”
稻草人慢慢转过头来——尽管它没有画嘴,但所有人都感觉它在笑:“爹,我是来讨债的啊。”
这一声“爹”叫得陈老瓦匠浑身一颤:“你、你叫我什么?”
“我叫您爹啊,”稻草人的声音忽然变了,变得像个年轻后生,“我不是您的儿子青松吗?”
众人一听,这声音竟真与死去的青松有七八分相似!陈老瓦匠更是目瞪口呆,这语调这语气,活脱脱就是他儿子!
“青、青松?是你吗?”陈老瓦匠颤声问道。
稻草人又变回女声:“他是青松,我也是青松。我们是夫妻一体,他在我身子里呢。”
吴婆婆脸色大变,连退三步:“一体双魂!坏了,这是最凶的煞!”
就在这时,堂屋的门忽然“砰”一声开了,一阵阴风呼啸而入,吹得众人都睁不开眼。等风停了,再看那椅子上的稻草人,竟己不见了踪影!
“快看地上!”一个后生惊呼。
众人低头,见地上有一行湿漉漉的脚印,从椅子一路延伸到堂屋门外,看方向,是往青松生前住的那间屋去了。
吴婆婆带头追出去,众人战战兢兢跟在后面。果然,青松的房门大开着,屋里黑漆漆的,隐隐有滴水的声音。
吴婆婆举着灯往里一照,只见那个稻草人正端坐在青松的床上,浑身湿透,稻草上的水珠正一滴滴落在床单上,己经湿了一大片。
更骇人的是,稻草人那双画出来的眼睛,在油灯光下竟泛着幽幽的光,像是活人的眼神,首勾勾地盯着门口众人。
陈老瓦匠“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稻草人连连磕头:“青松啊,我的儿!你有什么未了的心事,你跟爹说,别这样吓唬爹啊!”
稻草人一动不动,只是那双眼睛似乎转了一转,看向了窗外黑龙潭的方向。
吴婆婆忽然明白了什么,长叹一声:“瓦匠啊,你儿子不是失足落水的,他是被人害死的啊!”
这话一出,陈老瓦匠猛地抬起头来,满脸惊愕。
窗外,浓雾再起,笼罩了整个雾露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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