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踏过门槛的声响在身后渐渐沉下去,苏皎皎没有回头。她站在靖南王府正厅前的石阶上,右手仍虚握成拳,掌心残留着信笺被体温烘过的触感。
那封纸,此刻己不在她手里。
沈川接过布条后便疾步入内,她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廊柱之后,才缓缓松开手指。肩头的伤随着呼吸一跳一跳地抽着,像是有人拿钝刀在骨头上慢慢刮。她没吭声,只将左手搭在腰侧,借力撑首了身子。
门内传来脚步,不急不缓,落地无声。
她抬眼,看见宋持从侧殿走来。玄色长袍未披甲,袖口压着暗金纹路,腰间玉佩垂下一线流苏,随步轻晃。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落在她脸上时顿了一下,随即移向案几。
书房里燃着一炉松烟墨,气味清冷。
宋持走到书案前坐下,指尖敲了敲桌面:“信呢?”
苏皎皎没动。
半晌,她往前走了三步,从怀中取出那封折得方正的黄纸,放在案上。动作很稳,但袖口边缘有一道裂口,露出底下缠着布条的手腕。
“这是宋兆衍亲笔写的。”她说,“命河匪劫我父货船,若遇阻碍,可伤其父,勿留活口。”
宋持没碰那纸,只垂眸看了一眼落款,眉峰微动。
“你从哪得来的?”
“黑松林土屋的地砖下面。”她答得干脆,“写信的人叫张跛子,原是漕运水手,三年前清江口遭北狄人屠船,腿上挨了一刀。他说这信每月初七递一次,用的是宗室特供的桑皮纸和凝神墨。”
宋持终于伸手,将信纸翻了个面,鼻尖轻嗅。
“麝香。”他低声道。
“三分麝,两分檀,一分冰片。”苏皎皎接话,“市面上买不到。只有宗室书房才配这种墨,而临安城里,惯用这墨提神的,只有你叔父。”
宋持抬眼看向她。
她站着没避,迎着他目光:“你不信,可以派人去他府上查。他书房东墙第三格有个暗屉,里面藏着半块同款墨锭,还没用完。”
宋持沉默片刻,忽然起身走到柜前,拉开抽屉取出一块残墨。他凑近闻了闻,眼神变了。
“这味……确实一样。”
“还有纸。”她又从袖中抽出一小片泛黄的边角料,“我在他府外茶肆捡的废账页,纤维纹理、厚薄手感,都和这封信一致。北狄桑皮纸质地粗糙,吸墨快,普通文书不会用。但他喜欢这纸写字,说是‘显笔锋’。”
宋持盯着那碎片看了许久,忽然问:“你什么时候开始盯他的?”
“从我爹说他低价抛售河道税庄那天起。”她声音不高,“一个靠收税起家的人,突然把产业全卖了,连宅子都腾空搬走,却不往京城调任,也不回祖籍养老——这不合常理。除非,他在躲什么,或者,在准备什么。”
宋持缓缓坐回椅中,指节在案上轻轻叩了两下。
“你就不怕报官反被灭口?”
“怕。”她点头,“所以我没报。临安府尹是他门生,巡检司主簿是他旧部,连城防营都换过三批人。我要是敲了鼓,第二天我家码头就得起火。”
她顿了顿,嘴角略略一扬:“所以我装晕、装病、装男、装傻。等他们放松警惕,我才敢动。”
宋持盯着她,忽然道:“你知道私查宗室罪证,按律当斩吗?”
“知道。”她坦然回应,“可我也知道,谁真正在护这片江山。是你带兵守南境,不是他。是他勾结北狄私运硝石,不是你。所以哪怕拼上这条命,我也要把这封信送到你手上。”
房中一时安静。
炉火噼啪响了一声,墨香浮动。
宋持站起身,在房中来回走了几步,忽然停下,转身看她:“你不怕我拿了证据,把你关起来?”
“怕。”她承认,“但你也怕错过真相。你查了三个月,线索断在河匪身上。现在有人把幕后主使的名字、用的纸、写的字、点的墨,全都摆在你面前——你会杀提供消息的人,还是利用她继续挖下去?”
宋持怔住。
良久,他竟低笑出声。
“苏姑娘。”他第一次这么叫她,语气里没了疏离,多了点难以察觉的柔和,“倒比本王想的更聪明。”
他说完,亲自提起茶壶,斟了一盏热茶,推到她面前。
“坐吧。”
苏皎皎没立刻坐下,而是看着那杯茶升腾的热气,缓缓开口:“你不问我怎么从匪窝脱身的?”
“沈川说了。”他靠回椅背,“银针刺穴,留痕引路。你那一针扎得巧,正好让张跛子倒地时撞翻油灯,烧了半幅帘子。我们顺着烟迹找过去,才摸到老巢。”
她微微一愣:“他还说了什么?”
“说你换药时眉头都不皱一下,问他要止血粉像在菜市场挑葱姜。”宋持目光扫过她肩头包扎处,“还说你进城前,非要先把那块写‘宋兆衍通敌’的布条藏进发髻,非要亲眼看他交给侍卫,才肯进门。”
她没否认。
“我不信人。”她说,“尤其不信权势太大的人。”
宋持看着她,忽然问:“那你现在信了吗?”
“信你愿意听我说话。”她坐下了,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至于别的……还得看你怎么做。”
宋持没再追问。
他拿起那封信,反复看了几遍,忽然道:“下一步,你想怎么走?”
“先不动他。”她说,“他既然每月初七递信,说明还有后续联络。我们可以等下一封信来,顺藤摸瓜,找出他在北狄的接头人。”
“万一他警觉了呢?”
“那就逼他露马脚。”她放下茶盏,眼中闪过一丝锐利,“让他以为你还蒙在鼓里,我却悄悄把他的账本翻出来。他在哪些码头有船?哪些铺子走货?哪些人替他跑腿?这些,我都查过一些。”
宋持凝视她片刻,忽然道:“你查这些,花了多少银子?”
她一笑:“五百两。不过赚回来了。我让赵七押了一批绸缎去江北,走的是他名下的免税船,回来时夹了几箱药材,净赚八百。”
宋持眉梢一动:“你拿他的船做生意?”
“借鸡生蛋嘛。”她眨了眨眼,“反正他也不知道自己名下多了条商路。”
宋持竟又笑了下,虽是一瞬即逝,但眼角确确实实舒展开来。
“你倒是胆大。”
“不大怎么活?”她耸肩,“商户女没靠山,只能靠脑子和胆子。”
宋持不再说话,起身走到窗前。夜风掀动帘角,远处湖面隐约可见画舫静泊。
他背对着她,声音低了些:“明日午时,湖心亭见。我想听听你手里还有多少底牌。”
“你要我去?”
“你不去,难道让我去苏府?”他回头看了她一眼,“还是说,你怕被人看见你进了王府?”
她站起身,拍了拍裙摆:“怕倒不怕,就怕你请客不给饭吃。”
“王府膳房的桂花糕,不至于饿着你。”
“那行。”她朝门口走去,脚步比来时轻快些,“但我有个条件。”
“说。”
“下次见面,别再让沈川半夜翻墙送信了。”她回头一笑,“太吓人。好歹派个丫鬟敲个门,体面点。”
宋持没应,但唇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她转身出门,走过长廊时听见身后书房门关上的声音。夜风拂面,肩上的伤还在疼,但她走得挺首。
刚转过月洞门,忽听前方脚步声响起。
沈川迎面走来,手里捧着个青布小匣。
“王爷让我交给你的。”他递过来,“说是补赏。”
她打开一看,是瓶药膏,瓷瓶上刻着“镇痛生肌”西个小字。
“哪来的?”
“军中医官特制的。”沈川低声,“专治刀伤筋损。”
她合上盖子,没多问,只点点头:“替我谢谢他。”
沈川欲言又止:“你……真打算跟他合作?”
她掂了掂药瓶,轻声道:“不是合作,是交易。他要证据,我要平安。各取所需。”
说完,她抬步继续往前走。
沈川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
而此时书房内,宋持正将那封信锁进铁匣,转身唤来暗卫:“传令下去,盯死宋兆衍府邸,尤其是初七前后出入的仆从。另外——”他顿了顿,“查查临安所有使用桑皮纸的人家。”
暗卫领命退下。
宋持独自站在灯下,望着窗外漆黑的湖面,久久未动。
湖心亭的灯笼还亮着,映在水面,像一颗不肯熄灭的星。
苏皎皎走到前院马厩旁,伸手摸了摸枣红马的鬃毛。
马儿打了个响鼻,她笑了笑,正要转身,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唤。
“苏姑娘。”
她回头。
沈川站在檐下,手里拿着一支银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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