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皎皎踏进家门时，袖口还沾着湖风的湿气。她刚在画舫边与宋持对弈一局，指尖残留着白玉棋子的凉意。父亲迎上来，脸上堆着笑，说今晚中秋，阖府团圆，连厨房都加了三道荤菜。
她应了一声，换了衣裳便往厅里走。桌上摆着月饼、瓜果，母亲亲手煨的桂花酒冒着细香。一家人刚坐下，门外忽地传来马蹄声，急促如鼓点，首冲大门而来。
门被推开时，烛火猛地一晃。
玄甲未卸的人影立在门口，肩头披着夜色，腰间长刀轻响。宋持站在那里，目光扫过满桌饭菜，最终落在她身上。他没说话，只从怀中取出一道明黄卷轴，高举过头顶。
“奉先帝遗旨，赐婚靖南王宋持与临安苏氏女皎皎，三日后入府为妾。钦此。”
厅内静得落针可闻。
母亲的手抖了一下，酒壶倾倒，琥珀色的液体顺着桌沿流下。父亲猛地站起，声音发颤：“王爷……这婚事，何时定下的？小女从未听闻……”
“先帝亲笔。”宋持将诏书放在案上，压住了那盘未动的蟹粉酥，“你若不信，可派人进宫查档。”
苏皎皎坐在原位，手指慢慢收拢，袖中银针贴着掌心，微凉。她抬眼看他，那人眉目冷峻，眼神却不像湖心亭那日有半分松动。那一句“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此刻听来竟像一句笑话。
她忽然觉得胸口闷得厉害，像是被人按着呼吸。眼前景象微微晃动，她顺势扶住桌角，身子一歪，软软倒向椅背。
“皎皎！”母亲惊叫。
她闭着眼，呼吸微弱，脸色苍白如纸。父亲慌忙探她鼻息，又去摸她手腕，急得首唤名字。
“别吵。”宋持低声道，“让她歇着。”
两名仆妇上前，小心翼翼将她扶起。她头垂着，发带松了一边，整个人轻得像片落叶。穿过回廊时，她睫毛颤了颤，听见父亲低声问：“王爷，这婚事……真不能缓？”
“圣旨己下，无从更改。”
“可她才十六……”
“我知道她年纪小。”宋持的声音沉了些，“但她该懂，这不是儿戏。”
脚步声远去，房门合上。
床榻微陷，有人坐在边上。是父亲。他轻轻拍她的手，带着哭腔：“孩子，你醒醒……爹不怕得罪王爷，可这是圣旨啊……咱们商户人家，扛不住的。”
她仍闭着眼，耳朵却听得真切。
外头月光斜照进来，映在窗纸上，像一层薄霜。她想起湖心亭那盘棋，宋持说“我听你的”，可转头就拿着圣旨来逼她进门。原来在他眼里，那些话不过是谈生意时的让步，真到了关头，还是要用权势压人。
她忽然睁眼，一把抓住父亲的手腕。
“爹，我装晕的。”
父亲浑身一震，瞪大眼睛看着她。
她坐起身，声音极轻，却字字清晰：“宋持要是敢强娶，我就烧了这宅子。灶房里的油全泼在梁上，灯笼打翻就能点着。他想要个活生生的新娘？我让他什么都捞不着。”
“你疯了！”父亲压低声音，“那是祖业！三代人攒下的家当！”
“家当能再挣。”她盯着他，“可我这一辈子，只有一次。”
父亲嘴唇哆嗦，眼眶红了：“那你呢？火一起，你能跑出去吗？”
“我不跑。”她冷笑，“我就坐在正厅，等火烧到脚边。他若心疼我，自然退婚；他若不在乎，那就让我死在他成亲前夜，也算给他添个污点。”
“皎皎……”父亲喉咙哽住，说不出话。
她握住他的手：“我不是不孝，也不是不懂事。可这婚，不能结。他不是来娶妻的，是来立威的。今日能拿圣旨逼我，明日就能拿军令压你。咱们苏家，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窗外，锣鼓声隐隐传来，是街坊在闹中秋。远处还有孩童唱着月神谣，清脆如铃。
屋里却像冻住了一样。
良久，父亲缓缓点头：“好……好。你要做什么，爹不拦你。可答应我，别真把自己搭进去。”
她笑了笑，重新躺下，拉过被子盖住半张脸：“放心，我还想多赚几年银子呢。”
门外，廊下有脚步声停住。
片刻后，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倒是个狠心的。”
是宋持。
他站在门外，手搭在门框上，指节泛着青白。里面没有回应。他没推门，也没再多说一个字，转身离去时，靴底踩碎了一片落叶。
屋内，苏皎皎睁开眼，望着帐顶。
她知道他听见了。也明白，这句话会让他犹豫。可三日期限仍在，圣旨不会收回。她必须在这三天里，让他主动撤婚——不是靠求，不是靠逃，而是让他自己觉得，这事不能办。
她悄悄将银针从袖中移至枕下，右手轻轻抚过腕间那道旧伤疤。那天在河匪寨子里，她靠这根针撬开砖石，找出证据。如今，她还得靠它，护住自己的命和自由。
父亲坐在床边，手里攥着一方帕子，汗湿了大半。他不敢看她，怕一瞧见女儿的眼神，自己就会撑不住。
“爹。”她忽然开口，“明天叫赵七把南铺的账本送来。就说……我想核一下秋税。”
父亲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她在做准备。
“好。”他点点头，“我亲自去。”
她闭上眼，呼吸放慢，重新扮作昏睡模样。
外头月亮升到了中天，清光洒满庭院。桂花酒还在桌上流着，滴落在地，洇开一小片深色痕迹。
她指尖动了动，勾住被角，一点点往上拉，遮住了下巴。
银针静静躺在枕下，像一枚埋好的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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