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烈走出矿洞，冷冽的夜风灌入肺里，带着一股血腥和硝烟的味道。他受伤的肩膀在叫嚣着疼痛，但他更痛的地方，在胸腔里。
那段影像，是他午夜梦回时，一遍遍重复的噩梦。
而今天，他亲手将这个噩梦，剖开在了所有人面前，也剖开在了方江冉面前。
他以为自己会感到快意，会有一种沉冤得雪的释放。
可没有。
他恨她吗？
恨。
恨她当年的不信任，恨她的绝情，恨她将他推入深渊。
可当他看到她用听诊器在雷区里为队伍探路时，当她不顾一切地为他缝合伤口时，当她为过去的罪孽而崩溃时，那份恨意，却像被投入水中的墨，渐渐淡了，化成了一片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所以他选择逃离。
洞穴里，气氛尴尬到了冰点。
猴子和赵虎面面相觑，想去扶方江冉，又觉得不妥。他们看看方江冉，又看看旁边的方江平，最后只能挠着头，假装去检查设备。
“姐，别哭了。”方江平笨拙地替她擦着眼泪，“都过去了……我不怪队长。那是个……正确的决定。”
方江冉摇着头，泪水流得更凶。
你不怪他，我怪他啊。
上一世，我怪他怪得要死，恨他恨得入骨。
这些话，她无法说出口。重生的秘密，是她一个人的十字架，她要背负一生。
“我……我只是……”她哽咽着，找了一个蹩脚的借口，“我只是……太高兴了，你还活着……”
方江平叹了口气，他知道姐姐没说实话。从她坚持要来哭泣峡谷，到看见记录仪时的反应，他能感觉到，姐姐和队长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但他没有追问。他只是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方江冉身上。
“先休息一下吧，你看起来快要倒了。”
几个小时后，天色微亮。
方江冉一夜未眠。她没有再哭，只是像个幽灵一样，在溶洞里帮忙照顾伤员。换药，包扎，喂水，她机械地做着这一切，仿佛只有不停地忙碌，才能让她不去想起那段令人窒息的影像。
她的沉默让所有人都感到不安。猴子几次想跟她开个玩笑，活跃一下气氛，但看到她那张毫无血色的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赵虎把一份加热好的军用口粮递给她，瓮声瓮气地说：“吃点东西。人是铁，饭是钢。”
方江冉摇摇头，接了过来，却一口也吃不下。
洞外，秦烈靠在一块岩石上，抽着烟。烟雾缭绕。
方江平一瘸一拐地走了过去。
“队长。”
秦烈没回头，只是“嗯”了一声。
“谢谢你。”方江平在他身边坐下，“谢谢你没有放弃我，还回来找我。”
“这是我的职责。”秦烈吐出一口烟圈。
“也谢谢你……当时的决定。”方江平看着远方血色的晨曦，“如果不是你，那车孩子……”
秦烈掐灭了烟头，沉默不语。
“我姐她……”方江平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她好像……很不对劲。队长，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秦烈终于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去问她。”
他说完，站起身，准备回洞里检查防务。
方江平看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化作一声叹息。
他们的对话，一字不漏地传到了刚走出洞口的方江冉耳朵里。
去问她？
她要怎么说？说我从未来穿越回来，因为上一世我害死了你队长，所以这一世我来赎罪？
他只会当她疯了。
方江冉明白了，任何语言上的道歉和解释，在秦烈那里，都毫无意义。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翻涌的情绪，转身回了医疗区。她从自己的医疗包里，拿出了一套全新的缝合针、消毒药水和一管特效的伤口愈合凝胶，又配好了接下来十二小时需要注射的抗生素。
做完这一切，她端着托盘，走到了秦烈面前。
秦烈正在和赵虎布置岗哨，看到她走过来，眉头下意识地一皱。
方江冉没有看他的眼睛，也没有说任何多余的话。她只是像在医院里做交班报告一样，用一种极其冷静和专业的口吻说：
“秦队长，距离你上次伤口处理己经过去八个小时。根据战地创伤处理流程，需要进行二次清创和检查，防止厌氧菌感染。这是接下来十二小时的用药。你的心率持续在每分钟一百一十次以上，血压偏高，考虑到失血和应激反应，你需要至少休息两个小时。”
她的声音平稳，没有一丝颤抖，仿佛昨天那个崩溃痛哭的人不是她。
秦烈和赵虎都愣住了。
他们预想过她会继续道歉，会哭，会歇斯底里，唯独没想过，她会是这样一种反应。
她没有再提过去，没有再纠结于对错。
她只是作为一个医生，在履行她的职责。
秦烈看着她，她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所有的情绪。她手里托盘上的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每一件都显示出主人的专业和严谨。
这才是他熟悉的方江冉。
那个在手术台上，永远冷静、永远值得信赖的方江冉。
沉默了许久，秦烈终于伸出手，从托盘里拿起了那支抗生素。
“知道了。”
他只说了三个字，然后转身，继续跟赵虎说话。
方江冉端着托盘，默默地退到了一边。
两人之间那座巨大的冰山，没有融化，甚至没有一丝裂缝。但她知道，她找到了和他沟通的唯一方式。
就在这时，猴子连滚带爬地从矿洞深处跑了出来，他怀里抱着那台拼凑起来的电台，脸色煞白。
“老大！出大事了！”他惊慌地喊道，“我刚才修复了电台的发射功能，想跟指挥部联系，结果截获了一段‘血蝎’的内部通讯！”
秦烈脸色一变：“他们说什么？”
“他们的大部队……正在朝我们这里赶来！带队的，是他们的总指挥官，一个叫‘屠夫’的家伙！那家伙没在昨晚的战场，他带着主力在另一个区域。现在他知道我们端了他老巢，正带人来报复！”
猴子喘了口气，指了指方江平：“更糟的是，他们好像知道……知道‘先知之子’在这里。”
“什么先知之子？”赵虎一头雾水。
“就是他！”猴子指着方江平，“这小子在这里救死扶伤，被当地人传神了，说他是先知派来拯救他们的神之子。现在‘血蝎’要活捉他，用来摧毁当地所有反抗组织的士气！”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无比难看。
他们现在是前有堵截，后有追兵。队伍里不仅有伤员，还有上百个手无寸铁的平民。而他们的弹药，在昨晚的战斗中己经消耗得七七八八。
这里不再是避难所。
秦烈站在人群中央，环视着一张张惶恐的脸。他看了一眼自己的队伍，疲惫但依旧挺立。他看了一眼满是伤员和妇孺的溶洞。他看了一眼站在人群中，同样脸色凝重的方江平。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方江冉身上。
她也正看着他。她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崩溃和悔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和他如出一辙的冷静和坚定。
秦烈收回目光，声音如铁，凿穿了所有人的恐惧。
“猴子，计算敌人抵达时间。赵虎，清点所有能用的武器弹药。卡隆，组织所有平民，带上所有能带的食物和水。”
他顿了顿，下达了最后一道命令，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方江冉。”
方江冉身体一震。
这是记录仪的真相揭开后，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将所有伤员按行动能力分为三组，准备肾上腺素和强心剂。十分钟后，我们带所有人，从西边那条水道突围。”
他没有把她当成需要保护的女人，也没有把她当成一个犯了错的罪人。
在生死关头，他把她当成了最能倚仗的战友。
方江冉看着他，用力地点了点头，没有说一个字。
她知道，她的赎罪，从这一刻，才真正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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