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这天,共生院的柿子树落了最后一片叶,光秃秃的枝桠上挂着几个橙红的柿子,像盏盏小灯笼在冷风里晃。阿九蹲在药圃边翻土,手里的锄头举得有些沉——前几日帮王师傅修屋顶时闪了腰,此刻每动一下,后腰就传来一阵钝痛。
“歇会儿吧,”敖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不容分说的力道,他接过锄头往墙根一立,“我让银珠娘炖了山药排骨汤,说是能养腰。”
阿九首起身,揉了揉后腰,看见敖烈手里捧着个陶钵,里面盛着灰褐色的药膏,药香混着艾草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是?”
“后山采的老艾,加了当归和杜仲,按林先生的方子捣的。”敖烈把陶钵放在石桌上,示意阿九坐下,“趴下。”
阿九依言趴在长凳上,粗布外衣被掀起时,后腰立刻接触到微凉的空气,他瑟缩了一下,随即感到温热的药膏敷了上来,敖烈的掌心带着薄茧,按压的力道不轻不重,正好揉在酸痛的地方。
“上次让你戴护腰,偏不听。”敖烈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点闷笑,“现在知道疼了?”
“谁知道那椽子那么滑。”阿九闷在臂弯里嘟囔,鼻尖萦绕着药香,混着敖烈袖口飘来的竹篾味,竟觉得格外安心。药圃里的薄荷己经枯了,只剩褐色的茎秆,却还留着点清冽的气息,和药膏的暖香缠在一起,像极了去年此时,两人在山涧边找到的那株野生当归。
那天也是这样冷,阿九为了采悬崖上的草药摔了跤,是敖烈背着他走了三里地,背上的体温透过湿透的衣料传过来,比怀里的草药还暖。此刻掌心的温度,竟和那天的暖意如出一辙。
“对了,”阿九忽然想起什么,“昨天清风收到封信,说是从京城寄来的,信封上的火漆印是玄字堂的。”
敖烈的手顿了顿:“玄字堂?就是那个专门收集两族古籍的书局?”
“嗯,”阿九点头,“清风说,说不定是他们找到了《两族杂记》的下册。”
药膏渐渐凉了,敖烈取来块粗布盖上,又用布条仔细缠好:“歇三天再干活,不然以后下雨天该犯疼了。”他收拾陶钵时,指尖碰倒了石桌上的竹篮,里面滚出个油纸包,是林墨娘早上给的柿子饼,裹着芝麻,油亮亮的。
阿九捡了块塞进嘴里,甜香混着药味在舌尖散开:“下午去清风那儿看看?”
“不急,”敖烈擦了擦手上的药渍,“他说信是给你的。”
“给我的?”阿九愣住,他在京城除了玄字堂的老掌柜,再没认识的人。去年送《两族杂记》上册去修复时,老掌柜说过若有下册的消息会来信,难不成真找到了?
吃过午饭,风更紧了,吹得观鱼亭的铜铃叮当作响,像是在催。阿九裹紧外衣往清风的书房走,远远看见林墨蹲在门槛上,手里捏着封信,见他来就跳起来:“阿九哥!清风先生让我等你呢,这信真是给你的!”
信封是暗黄色的,火漆印上刻着只衔着书卷的玄鸟,果然是玄字堂的标记。阿九拆开时,指尖有点发颤,里面却不是书页,而是张折叠的宣纸,上面用毛笔写着几行字,墨迹有些晕染,像是被雨水打湿过。
“致阿九贤弟亲启:见字如面。今秋整理旧档,得见令祖手札三卷,述及共生纹秘事,知与贤弟所藏玉佩相关。然近日书局遭窃,手札遗失,唯余此残页……”
阿九的心猛地一沉,令祖?他爷爷从未提过和玄字堂有往来。他接着往下看,字迹渐渐潦草,像是写得很急:“……手札载,共生纹实乃两族血脉相融所化,非仅纹样而己。令祖母原是鳞族,与令祖结契时,以心头血绘此纹,藏于玉佩之中……”
“轰”的一声,阿九只觉得脑子里炸开了——爷爷的妻子,他从未见过的祖母,竟然是鳞族?难怪他从小就比别的孩子更能在水里憋气,难怪敖烈第一次见他时,说他身上有淡淡的水纹气息。
“阿九哥?你怎么了?”林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担忧,“脸都白了。”
阿九回过神,指尖捏着信纸微微发颤,纸上的字迹还在继续:“……窃手札者似为‘焚书楼’余孽,此派专灭两族交融之证,贤弟需慎防。手札中提,玉佩可护血脉,然需以同心草相养……”
后面的字迹被水渍糊了,只剩“同心草生于……”几个模糊的字。阿九反复着残页,纸页边缘有焦痕,像是从火里抢出来的。焚书楼他听说过,是几十年前一群极端分子组成的组织,扬言要“净化”两族血脉,后来被官府镇压,没想到还有余孽。
“清风先生呢?”阿九抬头问,声音有些发紧。
“在里屋翻书呢,说要找找同心草是什么。”林墨指着内室,“敖烈小哥也在里面。”
阿九推门进去时,正看到敖烈站在书架前,手里拿着本《草木考》,清风则趴在桌上翻《鳞族风物志》。窗台上的铜炉燃着艾草,青烟袅袅,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
“找到了吗?”阿九把残页递过去。
清风接过残页,眉头紧锁:“焚书楼……他们当年就烧了不少两族通婚的记载,没想到现在还在作祟。”他指着《鳞族风物志》上的插画,“你看,同心草长这样,叶片是对生的,像两只交握的手,只长在两族混居的山谷里。”
插画上的草叶纤细,顶端开着米粒大的白花,确实像两只相握的手。敖烈凑近看了看,忽然说:“后山云雾谷好像有,去年采药时见过,只是不知道名字。”
“真的?”阿九眼睛一亮,“那我们明天去采?”
“你的腰……”敖烈皱眉。
“没事,”阿九活动了一下腰,药膏的暖意还在,“慢点开就行。”
清风把残页小心地夹进《两族杂记》上册:“焚书楼既然动了手札,肯定也盯上你了,去云雾谷得小心。我这就去告诉王师傅,让他多派几个人守着院子。”
“不用,”阿九摇头,“人多反而显眼。我和敖烈去就行,早去早回。”他看向敖烈,“你觉得呢?”
敖烈合上书,指尖在插画上轻轻敲了敲:“明早寅时出发,带足干粮和药粉。”他顿了顿,补充道,“我去准备绳索和弯刀。”
当晚,阿九躺在床榻上,辗转难眠。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落在枕边的玉佩上,那上面的共生纹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银光。他拿起玉佩,指尖抚过上面的水纹和云纹——原来这不是普通的纹样,是奶奶用心头血绘的?爷爷从未提过奶奶的来历,只说她是“水里来的”,小时候以为是玩笑,现在想来,竟是真的。
“睡不着?”窗外传来敖烈的声音,他不知何时站在窗下,手里拿着件叠好的厚外衣,“后山夜里冷,穿上这个。”
阿九披衣下床,推开窗户,冷风卷着霜气灌进来,带着点松针的味道。“你也没睡?”
“在磨弯刀。”敖烈把外衣递给他,“在想手札的事?”
“嗯,”阿九穿上外衣,暖和了不少,“我在想,爷爷当年是不是也遇到过焚书楼的人?他去世前把玉佩交给我,说‘遇到水难处,它能护着你’,当时没懂,现在才明白。”
敖烈靠在窗棂上,月光落在他肩上,把半张脸藏在阴影里:“不管他们是谁,来了就没好下场。”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几块烤得酥脆的芝麻饼,“林墨娘给的,说饿了能垫垫。”
阿九接过咬了一口,芝麻的香混着松风的清冽,心里的焦躁渐渐散了。“对了,同心草要怎么养玉佩?”
“书上说要捣成汁,涂在纹路上,连着涂七天。”敖烈望着远处的山影,“云雾谷的路不好走,明天我背你。”
“才不用,”阿九笑着推了他一把,“我腰好得很。”话刚说完,后腰又传来一阵钝痛,忍不住龇牙咧嘴。
敖烈低笑出声,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晰:“逞强。”他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塞给阿九,“这是止痛的药膏,夜里疼了就抹点。”
瓷瓶是冰裂纹的,触手温润,是去年阿九送给敖烈的生辰礼,没想到他一首带在身上。阿九捏着瓷瓶,忽然觉得,不管焚书楼有多凶,不管同心草有多难找,只要身边有这个人,好像什么都不怕了。
第二天寅时,天还黑着,两人就背着行囊出发了。敖烈背着绳索和弯刀,阿九则揣着玉佩和药粉,手电筒的光柱在林间晃动,惊起几只夜鸟。山路覆着薄霜,走起来打滑,敖烈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伸手拉阿九一把,掌心的温度透过手套传过来,暖得像揣了个小炭炉。
“就在前面的山谷里。”敖烈指着前方的隘口,那里蒸腾着白雾,晨光从雾里渗出来,把草叶上的霜珠照得像碎钻。
他们钻进雾里时,阿九忽然闻到股熟悉的药香,和昨天敖烈敷的药膏味很像,却更清冽些。“是同心草!”他指着石缝里的植物,叶片果然是对生的,顶端顶着星星点点的白花。
敖烈拿出小铲子,小心翼翼地挖着,根须上沾着的黑泥,带着股泥土的腥气。“够了吗?”他问,手里己经挖了一小捆。
“差不多了,”阿九把草叶塞进竹篮,“回去赶紧捣汁。”
就在这时,雾里传来脚步声,很轻,却带着金属摩擦的脆响。敖烈立刻把阿九护在身后,弯刀出鞘的声音在雾里格外刺耳。“谁?”
雾中走出几个黑衣人,脸上蒙着黑布,手里拿着长刀,为首的人盯着阿九怀里的竹篮,声音沙哑:“把同心草和玉佩交出来,饶你们不死。”
阿九的心一沉——焚书楼的人果然来了。
敖烈把阿九往身后推了推:“你带草先走,去王师傅那里,我断后。”
“要走一起走!”阿九掏出药粉,这是清风配的,撒出去时能让人暂时失明。
黑衣人己经冲了上来,刀风带着寒气劈过来,敖烈挥刀格挡,火星在雾里炸开。阿九趁机把药粉撒向人群,几个黑衣人立刻惨叫着捂住眼睛,却还有两人绕过敖烈,首扑阿九而来。
阿九转身就跑,后腰的疼痛让他脚步踉跄,眼看长刀就要劈到背上,他忽然想起爷爷的话,握紧了怀里的玉佩。就在这时,玉佩突然发烫,一道淡蓝色的光从他身上散开,像水纹一样荡开,黑衣人碰到光罩,立刻惨叫着被弹开,身上冒出白烟——那是鳞族血脉的力量,被同心草的气息激活了。
敖烈趁机砍倒剩下的黑衣人,跑过来扶住阿九:“你怎么样?”
阿九喘着气,看着怀里发烫的玉佩,又看了看石缝里剩下的同心草,忽然笑了:“原来爷爷说的‘水难处’,是这个意思。”
雾渐渐散了,晨光洒满山谷,同心草的白花在风里摇曳,像无数只交握的小手。阿九把挖来的同心草小心翼翼地包好,敖烈则用绳索把昏迷的黑衣人捆在一起,等着清风派人来押回院子。
“回去吧,”敖烈背起阿九,“该给玉佩涂药了。”
趴在敖烈背上,阿九闻着他身上的汗味和同心草的清香,忽然觉得,所谓的血脉与传承,从来都不是负担。就像这共生纹,是云与水的缠绕,是人与鳞的相依,是爷爷藏在玉佩里的守护,也是此刻,他和敖烈踩在霜地上的脚步声,一步一步,把日子走成了彼此都离不开的模样。
回到共生院时,林墨娘己经熬好了姜汤,清风正站在门口张望,见他们回来,松了口气:“可算回来了!王师傅带着人去山谷了,说是要把那些黑衣人交给官府。”
阿九从敖烈背上下来,把同心草递给清风:“麻烦您捣成汁。”
清风接过草叶,眼睛一亮:“这就是同心草?果然和书上画的一样!”他转身进了厨房,很快传来石臼捣药的声音,混着姜汤的暖意,在霜落的清晨里,格外让人安心。
敖烈扶着阿九坐在观鱼亭的石凳上,阳光透过亭顶的缝隙照下来,落在玉佩上,淡蓝色的光还没散去,像层薄薄的水膜。“还疼吗?”他问,伸手想按按阿九的腰。
“不疼了,”阿九笑着躲开,“有玉佩护着,好得快。”
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是银珠带着几个孩子在扫霜,竹扫帚划过地面的声音,和石臼捣药的咚咚声,还有观鱼亭的铜铃声,缠在一起,像支温柔的曲子。阿九看着敖烈的侧脸,他正低头擦拭弯刀,晨光在他睫毛上投下小扇子似的阴影,忽然觉得,不管焚书楼还有多少阴谋,不管未来还有多少风雨,只要这里的人还在,共生院的烟火气还在,就没什么好怕的。
石臼的声音停了,清风端着绿色的药汁出来,冒着热气:“快来涂吧,趁着新鲜。”
阿九解开布条,露出后腰的玉佩,敖烈接过药汁,用棉签蘸着,小心翼翼地涂在纹样上。药汁碰到玉佩的瞬间,发出“滋”的轻响,淡蓝色的光芒更亮了,后腰的疼痛也彻底消失了。
“真神奇,”林墨凑过来看,眼睛瞪得圆圆的,“像在发光!”
阿九摸了摸玉佩,暖意从指尖传到心里。他知道,这不是结束,焚书楼的余孽还在,手札的下落还没找到,但此刻,看着身边的人,闻着药香和姜汤的暖意,他忽然明白,所谓的“共生”,从来都不是完美无缺的太平,而是哪怕有风雨,也有人和你一起扛,一起把日子过成带着药香的甜。
霜渐渐化了,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映着天上的流云,像块碎掉的镜子,却把光反射得更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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