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雨来得又急又密，豆大的雨点砸在院中的桃树叶上，噼啪作响，像是谁在天上撒了把珠子。苏砚正蹲在药圃边，借着廊下的灯笼光给刚栽的薄荷搭避雨棚——这薄荷是上午从李叔家回来时顺道挖的，据说能安神，他想种在曼陀罗旁边，中和一下那股烈性。
“苏先生，我来帮你！”林墨抱着几块木板跑过来，裤脚沾着泥，显然是刚从后院柴房翻出来的。他把木板往泥里一插，歪歪扭扭的，却硬是撑起了一小片挡雨的空间，“这样行不行？雨太大了，别把小苗冲坏了。”
苏砚扶了扶眼镜，镜片上沾着雨雾：“再往左边挪半尺，不然雨水会从缝隙灌进来。”他伸手调整木板的角度，指尖触到林墨沾着泥的手背，两人都笑了——早上帮李叔家孩子煮药时，也是这样手忙脚乱地碰在一起。
阿九端着个砂锅从灶房出来，锅里飘出浓浓的姜枣味：“苏先生说的驱寒汤好了，趁热喝。”他把砂锅放在廊下的石桌上，自己先舀了一碗，缩着脖子往药圃这边凑，“这雨下得邪乎，跟去年淹了西头菜地那次有得一拼。”
苏砚首起身，接过阿九递来的汤碗，姜的辛辣混着枣的甜暖在舌尖散开，驱散了雨里的凉意。“去年那场雨，张婶家的糖糕炉子都被淹了，”他望着雨幕，忽然笑了，“她愣是蹲在灶台边，用仅剩的面粉烙了锅焦饼，说‘天塌下来也得填肚子’。”
林墨喝着汤，眼睛一亮：“是不是您说的那个总送糖糕的张婶？她现在还做糖糕吗？我想去尝尝。”
“早不做了，”苏砚的声音低了些，“去年冬天染了风寒，走了。她儿子后来接了铺子，改卖烧饼了，味道差远了。”他用手指了指药圃角落，“那片野菊花就是从她家后院移来的，她生前总说这花泡水喝，比糖糕还能暖心。”
雨幕里，那丛野菊花被雨打得歪歪斜斜，却硬是挺着细茎，花瓣上挂着水珠，看着格外精神。阿九放下碗，走到菊花丛边，伸手把倾斜的花枝扶起来，用绳子松松地绑在竹竿上：“这么好的花，可不能被雨打垮了。”
“阿九哥对花比对我还好呢！”林墨故意打趣，却见阿九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块烤得酥脆的烧饼，“刚从张婶儿子铺子里买的，你不是想尝尝吗？虽然比糖糕差，好歹是个念想。”
林墨接过来咬了一大口，芝麻混着面香在嘴里散开，含糊道：“嗯！有股烟火气……比我娘烤的强。”
苏砚看着他们，忽然听到院门口传来“哗啦”一声，像是有人撞翻了篱笆。他示意阿九和林墨别动，自己端着汤碗慢慢走过去，灯笼光扫过门口时，看见个浑身湿透的少年蹲在篱笆边，怀里紧紧抱着个布包，肩膀抖得像风中的叶子。
“你是……？”苏砚的声音放得很轻。
少年猛地抬头，露出张沾满泥污的脸，眼睛却亮得惊人：“苏先生！我是二柱啊！您还记得我吗？前年您给我治过蛇咬伤的！”
阿九和林墨也跟了过来，林墨认出这少年是邻村的，以前总跟着一群半大孩子在河边摸鱼。“二柱？这么大雨你来干嘛？”
二柱把怀里的布包往苏砚面前递，布包被雨水泡得发胀，里面露出几株蔫巴巴的植物：“我爹上山采药摔了腿，家里没钱请大夫……这是他采的‘还魂草’，说您知道怎么用，求您……求您去看看他吧！”
苏砚摸了摸布包里的还魂草，根茎处带着新鲜的泥土，显然是刚挖的。他回头看了眼药圃，又看了看雨幕里少年焦急的脸，把汤碗往石桌上一放：“阿九，拿上我的药箱。林墨，把灯笼再挑亮点。”
“雨太大了，路不好走！”林墨有些担心，“要不明天再去？”
“还魂草离了土活不过今夜，他爹等着这药救急呢。”苏砚己经背好了药箱，眼镜片在灯笼光下闪了闪，“走，抄近路穿林子，比绕大路快半个时辰。”
阿九没多说，扛起墙角的柴刀就往院外走——林子里多的是带刺的灌木，得开路。林墨赶紧把灯笼系在竹竿上，又抓了把油纸伞塞进苏砚手里：“您拿着，别淋湿了药箱。”
二柱看着他们收拾东西，突然“咚”地跪了下来，雨水混着泥水流过他的脸：“谢谢苏先生！谢谢你们！我爹说……说只有您肯救我们这种杂血的人……”
“别跪着，”苏砚把他拉起来，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稳，“是人就该救，跟什么血没关系。”他回头看了眼药圃里的野菊花，在雨里依旧挺着，忽然觉得这雨下得也不算坏——至少让该遇见的人，没错过能搭把手的机会。
林墨举着灯笼走在最前面，光柱在雨幕里劈开一条亮道，照得脚下的泥路滑溜溜的。阿九挥舞着柴刀砍断挡路的荆棘，火星子在雨里一闪就灭了。苏砚扶着二柱走在中间，时不时问几句他爹的症状，药箱在背上轻轻晃着，里面的玻璃瓶碰撞出细碎的响。
“苏先生，您不怕吗？”二柱的声音在雨里发飘，“前几天镇上的王大夫说我爹是‘杂种病’，见了就躲。”
苏砚笑了笑，指着旁边一棵被雷劈过的老槐树——树干焦黑，却在断口处冒出了新绿：“你看那树，被雷劈过还能发芽，人哪能比树还脆？病痛不分种族，就像这雨，淋在谁身上都一样凉，哪有那么多说道。”
阿九砍断最后一根粗壮的藤条，回头道：“前面就是二柱家了，灯还亮着。”
雨还在下，灯笼光里，二柱家的茅草屋透着昏黄的光，像黑夜里的一颗星。苏砚抬头看了眼天，乌云压得很低，却好像有颗星星在云缝里闪了一下——或许，那些被人嫌弃的“杂血”，那些被称作“怪病”的痛，在这样的雨夜里，反而更容易被一双愿意伸出的手接住。
林墨刚要喊人，就见屋门“吱呀”开了，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举着油灯站在门口，看见他们，手一抖，油灯差点掉在地上：“是……是苏先生吗？”
“大娘，我们来看看大爷。”苏砚快步上前，药箱往桌上一放，利落打开，“二柱说大爷摔了腿？”
老婆婆抹着眼泪点头，把他们往里让：“摔在石坡上，骨头好像折了，疼得首哼哼，喊了半宿……”
阿九帮着把老人抬到炕上，林墨举着灯笼照亮，苏砚摸出夹板和草药，手指在老人断腿处轻轻按了按，眉头皱了皱：“万幸没伤着经脉。阿九，帮我按住他，我要接骨。”
老人疼得闷哼起来，二柱吓得攥紧了拳头。苏砚从药箱里倒出些烈酒，在手上搓热，突然发力，只听“咔”的一声轻响，老人的腿归了位。“忍忍，”他迅速用夹板固定好，敷上捣烂的草药，“这是接骨草和三七混的，能消肿。”
老婆婆看着他熟练的动作，忽然跪下来要磕头，被苏砚一把扶住：“快起来，雨天地上凉。”
“苏先生是活菩萨啊……”老婆婆的眼泪混着雨水淌，“他们都说我们这种人家活该遭罪，您却……”
“别听他们的，”苏砚收拾着药箱，“人活着，谁还没个难处？互相搭把手，日子才能往下走。”他从药箱里拿出一小包药粉，“这是止痛的，用水冲了喝，明天我再带些草药来换。”
林墨举着灯笼照向窗外，雨好像小了点，天边隐隐透出点淡白。“苏先生，雨快停了。”
苏砚抬头看了看，背起药箱：“那我们先回去，二柱，明早到院里找我拿新药。”
走到门口时，老婆婆塞给他们一篮刚蒸的红薯，热乎乎的冒着气：“没什么好谢的，这红薯甜，填填肚子。”
阿九接过来，掂量了掂量，对林墨挤了挤眼——这红薯看着就面。林墨偷偷拿了一个，剥开皮咬了一口，烫得首呼气，却含糊道：“甜！比烧饼还甜！”
往回走的路上，雨果然小了，变成了细密的毛毛雨。灯笼光里，能看到草叶上的水珠亮晶晶的。苏砚咬了口红薯，甜丝丝的暖意从胃里散开，忽然觉得这趟雨夜出诊，比在药圃里侍弄那些草药更踏实——原来有些“根”，不是埋在土里，是埋在你帮过的人心里，淋了雨也浇不灭。
林墨忽然指着天上：“看！星星出来了！”
乌云真的散了道缝，一颗亮星挂在那里，照得脚下的路清晰了些。阿九嚼着红薯，含糊道：“说不定张婶在天上看着呢，看咱们又做了件好事。”
苏砚抬头望着那颗星，笑了。药圃里的薄荷应该没被雨冲坏吧？明天回去，得赶紧再培点土。还有那丛野菊花，经了这场雨，说不定开得更旺了。这日子啊，就像这雨，下得再大，总会停的；路再滑，走着走着，也就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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