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块浸了水的灰布，沉沉压在河谷上。氐族部落的帐篷群散落在山坳里，像一群伏在地上的白羊，唯有中央那堆篝火，燃得正烈，把周围的人影投在帐篷布上，晃成跳动的皮影。
赵珩缩在最边缘的帐篷阴影里，指尖抠着靴底的泥块。空气中飘着烤肉的香气和羊奶酒的酸醇，混着胡语的歌声和皮鼓的咚咚声，织成一张热闹的网，却把他牢牢隔在外面。
“拿着。”苻蕊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带着点小心翼翼。她递过来一块烤得焦黄的羊肉，油汁顺着木签往下滴，落在地上洇出小小的油斑。
赵珩没接，目光落在那油斑上。火光在油斑上晃动，像极了那天母亲投井后，井面荡开的圈圈涟漪，一圈圈漫开，最后归于死寂。
“我知道你恨我们。”苻蕊把羊肉往他面前又送了送，汉话依旧生硬，却比白天多了些笃定，“我阿兄去年被慕容部的人砍断了腿，他也恨鲜卑人。但我阿爹说，刀能杀人，也能砍柴，关键看握在谁手里。汉人里有好人，胡人里也有坏人，不能一概而论。”
她的指尖在颤抖，木签上的油滴落在手背上，烫得她瑟缩了一下，却没松手。赵珩终于抬起头，看见她浅褐色的瞳孔里，映着跳动的火光，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尝尝吧，是我阿弟烤的，他最会用野蜂蜜腌肉。”苻蕊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试图让气氛轻松些。
赵珩的目光掠过篝火旁的人群。几个裹着兽皮的氐族汉子正举着酒囊对饮，喉结滚动时，脖子上的银饰叮当作响；妇女们围坐在一起，手里捻着羊毛线，嘴里哼着调子，时不时往火堆里添柴；还有几个半大的孩子，光着脚追逐打闹，笑声像撒在火上的盐粒，噼啪作响。
这场景太鲜活了，鲜活得让他心慌。他记忆里的热闹，是青州城夜市的吆喝，是书院里的琅琅书声，是苏婉端着枣糕时的轻笑——那些都带着汉家的温软，不像眼前这般，带着旷野的粗粝和首白，像这篝火一样，要么燃得炽烈，要么灭得彻底。
“他们和慕容部不一样。”苻蕊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轻声道，“我们苻部世世代代住在这里，种青稞，养牦牛，冬天就去山下跟汉人换布帛和盐。去年冬天雪大，还是南边来的汉商给我们送了半车土豆，不然部落里要饿死好多人。”
赵珩的喉结动了动。他想起逃难路上遇到的那些流民，想起火堆边烤着的“肉”，想起那些为了半块发霉的窝头就能露出獠牙的“同类”。或许苻蕊说得对，人哪有什么绝对的好坏，不过是被世道推着，做出不同的选择。
可母亲投井时的闷响还在耳边，妹妹小腹上的箭孔还在眼前，苏婉消失在草丛里的浅蓝色身影，总在他闭上眼时浮现。这些血债，都刻着“胡人”的烙印，像烙铁一样烫在他骨头上。
“阿蕊，过来跳舞！”篝火旁有人喊，是个络腮胡的氐族汉子，举着酒囊冲这边笑。
“就来！”苻蕊应了一声，又把羊肉往赵珩手里塞，“你先拿着，凉了就不好吃了。”
这次赵珩接了过来。木签很烫，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流民将军：平北志》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烤羊肉的香气钻进鼻腔，勾得胃里一阵痉挛。他看着苻蕊跑向人群，很快被几个姑娘拉进圈里，跟着鼓点扭动起来。她的兽皮裙旋转时，像朵绽开的野菊，额角的疤痕在火光下若隐若现，却丝毫不减那份鲜活。
赵珩低头啃了一口羊肉。野蜂蜜的甜混着烤肉的香，在舌尖炸开，他却尝不出滋味，只觉得喉咙发紧。他想起父亲教他读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那时总觉得是天大的道理，如今才明白，在生死面前，道理轻得像根鸿毛。
篝火突然“噼啪”一声爆响，溅起一串火星。赵珩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看见一个瞎了只眼的氐族老人，正坐在火堆旁，用一根木杖拨着炭火。老人的脸被火映得通红，嘴角却噙着笑，看着跳舞的年轻人，像在看一幅满意的画。
“后生，是汉人？”老人突然开口，汉话竟比苻蕊流利些，带着点洛阳口音。
赵珩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我年轻时候去过洛阳。”老人往火堆里添了根柴，木杖在地上敲了敲，“那时候的洛阳城，晚上都不关城门，夜市里的胡饼，比我们部落的烤肉还香。”他笑了笑，眼窝深陷的地方堆起皱纹，“后来打仗了，洛阳没了，我也回不来了。”
赵珩的心猛地一揪。洛阳，那个他只在父亲描述中见过的都城，如今成了所有人记忆里的疤。
“苻部的人，不坏。”老人看着他手里的羊肉，“阿蕊这丫头，心善。去年救了个被鲜卑人追杀的汉家书生，把自己的嫁妆银都给了他当盘缠。”
赵珩握着木签的手紧了紧。他想起苻蕊手背上被烫出的红痕，想起她递羊肉时颤抖的指尖，突然觉得那块烤肉有些烫嘴。
“鼓声停了。”老人指了指篝火中央，“要祭山神了，你要是不想看，就去那边的帐篷歇着，是阿蕊给你收拾的。”
赵珩抬头，看见篝火旁的歌舞果然停了。氐族人围着火堆跪下，苻蕊的父亲——那个身材魁梧的族长，正举着一把弯刀，对着山神的方向说着什么，声音低沉而庄重。
他站起身，把没吃完的羊肉放在石头上，朝着老人指的帐篷走去。路过篝火时，他看见苻蕊正跪在人群里，额头抵着地面，侧脸在火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帐篷里铺着厚厚的羊毛毡，角落里堆着干净的干草，还有一件叠得整齐的粗布外衣，想来是苻蕊准备的。赵珩躺在羊毛毡上，听着外面隐约的祭词声，还有远处偶尔传来的犬吠，突然觉得眼皮发沉。
这是城破后，他第一次躺在真正的“床”上。没有冰冷的石壁，没有野狗的嘶吼，只有羊毛毡的柔软和帐篷外渐弱的火光。
他闭上眼睛，却没立刻睡着。脑海里反复出现苻蕊的话：“汉人里有好人，胡人里也有坏人。”或许，他该试着相信一次。不是为了原谅，而是为了那些还没被仇恨吞噬的东西——比如此刻帐篷外的篝火，比如手里残留的烤肉香，比如活下去的可能。
夜色渐深，篝火的噼啪声渐渐轻了。赵珩终于沉沉睡去，梦里没有血，没有刀，只有一片温暖的火光，和一个递着烤肉的、浅褐瞳孔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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